第10章 纸痕落子

实录馆灯火如昼。夜色沉沉,檐角滴水冻结成冰,窗纸却被光线烤得微微发黄,整座中枢文卷库宛若一座沉默燃烧的灯楼。

三年前银敕副卷原页案发后,曾被一度抽调、誊抄、按册存入诰录备库,以备日后查勘。当时所抄录的那一份,如今归为底本,在实录馆旧案所架编号为“辛冬·附页·三十六”。

乔知遥调出的,是三年前“银未足,依昨敕行”中那一页乔昶署名副卷的副录与旧年转存底本——一为今夜新调出的实录副册页,一为旧年所录之馆藏抄本。她想知道,那枚章印、那句批语,到底是在谁的手中变了形。

今夜调出的这一页,归在《大礼录》协修补佚目录之下,是乔知遥凭“照准签”以协修名义夜查所得。

而那一份旧年馆藏抄本,则是在乔家案发之后,由诰录馆依当年原卷所誊写存档的底页,用作备查覆对。两者虽号称同卷,却出自不同节点,亦有可能被不同之人过目改写。

乔知遥取出随身的小镊,将银章拓印纸轻轻覆在今夜新调出的那一页副录上。那页纸刚自实录副册中调出,墨色略新,银粉凝结未散,裂口极细,却较深,像是被重复使用多年后留下的旧损加深之痕。

她又摊开三年前诰录署所存的底本抄页,那是父亲案发后,诰录馆按例誊存的原文影抄,纸页泛黄,墨色浮浅,章印几乎褪光,只余一圈微微起伏的银痕。

她将两枚章印并排摊开,拓印纸微微一转,裂口的角度、深浅、银屑纹路,竟分毫不差。

同一枚章,盖在不同的纸上,落在不同的年份,却留下了几乎一致的缺裂。

唯一的不同,是那枚今夜所见的章,更新、亮一些,也更深一分。像是那枚本应在父亲案卷定罪时被封存的旧章,在案后仍被反复使用,甚至作为伪印,印在不属于乔昶的那一页上。

乔知遥眸光不动,却在心中落下一句极清晰的判断:

这并不是巧合。

若这页真是伪卷,那便意味着,有人借着这枚乔昶昔日所用的章,在他案发之后,继续替他署名、替他行文、替他背锅。

有人在替乔昶行棋,而她,今日第一次握住了那只藏在暗处的手。

裂痕,是对得上的。

“这章……”乔知遥低语。

她摊开的,是今夜调出的实录副册卷宗。纸张泛黄陈旧,章印却银粉厚重、裂痕明显,墨色较新,像是多次使用后的旧章之痕,墨色也略新。

银章上方两行批语格外醒目:

“银账已拨,可行如昨敕。”

字迹端正,笔锋沉稳,语气断然,像一锤定音,不容回旋。

乔知遥指尖轻点那句,低声道:“底本上可不是这个说法。”

时岚皱眉,顺势翻出三年前誊录的底稿。那份誊录不只抄录了“银未足,依昨敕行”这一页,还有整份奏章的原貌。

另一页上,关于银账拨付的批语仅寥寥数语:“待审”“未齐”,既无“银账已拨”,也无任何肯定语,更未见乔昶署名。

时岚疑惑地问:“你确定这份誊录底稿是三年前的原稿?”

乔知遥点头:“没错,三年前的誊录底稿的纸张年份和墨水新旧是对的上的,而上面只写了‘待审、未齐’,根本没有‘银账已拨,可行如昨敕’这句话。”

乔知遥将手指放在新调出的副录卷宗上那句批语处,语气凝重:“这句‘银账已拨,可行如昨敕’是后来才被加上的。”

乔知遥继续说道:“而这本副录的批语,落款是我父亲的名字,但笔迹明显不同。”

时岚闻言一震,上前在灯光下仔细端详那枚墨印,表情复杂难明。

墨色微泛青蓝,纸纹偏薄,压痕浮浅,像是后添。

乔知遥却没有再看那落款,而是将笔尖缓缓落在那句批注旁,极小极细,写下四字:

“疑非原笔。”

乔知遥调阅的,正是那一页“乔昶批”的文轨。

她本以为那是早该归入兵部的节调副卷,按制封存,不该再出现。可它落入的却是礼部副册,而今竟列入《大礼录》补佚的协修目录中,被调入实录副馆,几经流转,最终送到她眼前。

乔知遥不信巧合,也不信时运。

这不是第一枚乔昶落款在兵案中出现。

如今这页卷文,又一次以“乔昶批”名义落款、盖银章,语气与笔迹皆与父亲有极大出入。

乔知遥十四岁时便能一笔一划临摹父亲的字,知道那“昶”字右下常带挑锋,而这行字虽仿似,却笔压过重,笔起偏侧,那笔不像父亲惯写的收锋,反倒像是有人先盖章,再照着他的字势,补出个像是他写的名。

乔知遥指尖落在纸尾,又慢慢移至编号栏。

这一卷的登记编号为“礼录·辛冬·三十四号”,调卷理由却写得极模糊,只记“前案副页缺录,今据内档补入”,下押一行:

典仪司审章:冯子望。

乔知遥微一凝神。

副页本应存于兵部案底,为何被列作“礼录副页”?为何改文流入实录馆?是谁作出“应据内档补入”的判断?那枚被伪装作“乔昶落款”的银章,又为何一再出现在并非其署责之卷?

乔知遥在心中,将这些问题一一排布,再回望那份调卷封尾,一纸烫印:

《大礼录》。

《大礼录》,是朝廷所录一切典仪、诰敕、兵制、抚恤、爵册之总成,归礼部典仪司统筹,实录馆监修。凡军中动用节银、临时授命、边事赈恤者,皆需“行军礼文”备案,抄录一份入礼录。

也就是说,只要这份兵部调卷最终需归入《大礼录》存档,哪怕当初原稿属兵制,它也必须经过礼部格式审验,而这最后一笔,正由典仪司副使,也就是冯子望,签押通过。

所以她父亲乔昶,才会频频在兵案中落名。

不是他越职干政,而是“兵调入礼”这一程,早是制度使然。

也正因如此,当年乔昶之案发时,敌对派才有足够理由将他落笔的“兵文礼页”拎出来做文章。只要这些文页未入正轨、或伪造路径难查,便能轻易反咬一口“乔昶批文不当”“越权下令”。

他们要的,从不是一纸真迹,而是一纸“可以拿去定罪的名”。

乔知遥手指缓缓收起那张副卷,纸边微冷,印痕犹湿。她没有再多言,也没有当场动笔,只将其与先前照录之页并列放下。

一切都太巧,巧得像是有人亲手将这些卷页,一步步送到她案前。

不是偶然,是提线。

提给她的线——要她看、要她辨、要她接。

翌日,乔知遥在典卷库中调出旧年密档签收册,查的是那页落有乔昶之名的副卷流转记录。

那一页最早归属为礼部赏章司,三月后转至枢密案勘处,再由诰录协修台收回誊录,编号进入《大礼录》补佚目录,历经三次转手,最终落入实录馆。

乔知遥仔细查阅调卷栏,批调人一行写着:

枢密院案勘属员·顾之晏。

字迹极正,墨色极新,仿佛落笔者并不遮掩,甚至刻意写得端正清晰。

乔知遥盯着那一行字,指腹轻敲在那枚签名之上。

顾之晏的笔锋她认得——墨极稳,锋极正,像是生怕旁人误解,特意写得清楚些。

她记得顾之晏曾说过:“无名不得阅。”而如今,这一页,却落着他的名字,出现在她尚未入署之前。

乔知遥不敢妄断。

或许,顾之晏调卷另有其案,这页不过是附在他所需案宗中的一页,无意翻出;

也或许,顾之晏早知此卷其中所藏,三个月前便已识出破绽,只是一直未声张。

更深的一种可能是,顾之晏早已看清这局,只是不插手、不点破,却留下这一页,等着她来查。

乔知遥慢慢合上密档册,心中一句话无声浮起:

若是前者,顾之晏只是路过这局;若是后者……他便是局中人,落子未言。

乔知遥深吸一口气,将那一行“顾之晏”所落签名细细临摹在一页笔录纸上,又将先前拓下的银章痕迹剪角贴上,一并夹入书函,封好。

这时,谢瓒推门而入,看见她案前摊着的册页,迟疑道:“你若不信此章属乔尚书,可明日呈送礼部验章。”

乔知遥摇了摇头:“章可伪,笔迹可仿,唯有轨迹最难藏。”

乔知遥语气冷静,眼神却极定:“这页卷从哪来,去了哪,又如何落入诰录协修手中,不合制式、无联卷凭据……这些才是我要查的。”

谢瓒沉默片刻,缓声道:“你是在查卷,还是查人?”

乔知遥淡淡一笑,却没有否认:“我只是在查,到底谁写了什么,又没写什么。”

灯影晃动间,实录馆纸尘浮动,窗外雪夜未歇,馆内却始终未熄一灯。

乔知遥坐回案前,重新摊开那一页副卷。

纸上那句“银账已拨,可行如昨敕”字锋犹新,银章微晕。乔知遥目光静静落在批语之下,笔尖缓缓拂过纸页,写下:

“纸纹不符,章浮、笔异,落款疑非一人之手。”

字落,墨犹湿。

乔知遥合上册页,将纸页覆以黄布,抱于臂间,转身出阁。

这一夜,她写下的不是评语,而是一道追索的起笔。

乔知遥知道,这一步不会止于纸上。

那一笔,不是她所信之人所落;

可今晚这一笔,是她亲手写下的分界。

这一章有几个小天使们可能会疑惑的地方,我提前解释一下。

上章末尾明明说要查“林庆之”,这一章却看起来是“突然又回实录馆、又查乔昶署名、又拓银章印”,好像调性偏了。但其实这并不冲突——

查“林庆之”只是起点,而追查他负责的兵案节调册,自然需要回头看“西防银账”文卷的最初流向。阿遥本就说过:“我得在他们补轨之前,先把缺口找出来。”这章便是她追查路径中,第一处真正“对上漏洞”的地方。

她没有改变方向,只是查“林庆之”,不能只查这个人;要查他卷下批过的字,尤其是那些“不该由他一个人署名、却只留下他一个名字”的页面。而这些卷,已经不在兵部,也不在案底,只能在礼部协修署中“补佚”的实录副册里见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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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纸痕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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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笔问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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