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风起内录(上)

而后人贴上去的补文,却写成了:

“银两已拨,节前可办,兵部复可。”

四句旧批,被改得不留痕迹,只余一纸假意堂皇。

几句之变,却足以搅动数地粮银流向,牵连无数人命与前程。

一笔之差,落入史录,却是生死分野。

乔知遥盯着那行字,指尖微颤,压得纸页发紧:“这一页,不只是害了父亲。”

她缓慢地把那张纸压到案边,指尖轻扣纸面,眼中隐隐透出怒意。

那些在冬末等着米粮的人,他们何其无辜,甚至不会知道自己因何而饿死。

灯火微晃,乔知遥没有再说一句,只将那页伪纸一寸寸摊平,指腹缓缓按住字角,仿佛要将这整页虚伪的文字,牢牢钉死在案上。

可纸上的字终究不能自己说话,它们被贴上、涂改、归卷入档,哪一页能留下,哪一页被废去,从来不只关乎纸笔。

乔知遥低头望着案前那句“银两已拨”,眼底光色愈沉。

她知道,仅凭眼前这一页还不足以撬动全局。

乔知遥继续翻查比对附卷记录,终于在一页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一道模糊批注:

“熙六年秋,字迹存疑,暂封为废。”

乔知遥指尖顿了一下。

可这份谏章的引用时间,是熙六年冬。

按理说,被封为废卷的文书,根本不该出现在正式程序中。

乔知遥蹙眉,继续追查,终于在熙七年冬的档案修订页中,发现该卷被补录为“重新启用”,重新编号归档。而那一行落款日期,赫然是:熙七年十一月初五。

乔知遥心头一震。

那一天,正是梁秉昭上任礼部右郎的日子。

乔知遥这才意识到,这份伪卷,并不是被启用之后才进入程序,而是早在废卷状态下,就已经绕开常规流程,被递送入中书,写入拨银谏章;事后才由礼部补档修笔,补盖封章,将既成之事实追认为合规之据。

这一整套操作,环环紧扣,却避开了所有显眼的节点。

乔知遥盯着那道“重新启用”四字良久,喉间发紧。

她终于明白,自己眼前这张纸,不仅是被人伪改,更是被人“护送”入局的。

它被视作牌,被留作刀。

既能斥人,又能护己。

而乔昶,不过是这纸牌上的署名。

乔知遥又想起前日与梁秉昭那场不甚顺遂的对谈。

那日他虽未直言所知,却独独留下了一句:

“若真想知当年事,须查‘调令之外’,是谁给冯子望的口信。”

这句话,如钉,敲入她的心头。

冯子望调银绝非其职权之所及,能越级批办,必须仰仗一份可先行的口信。

那口信究竟来自何方?枢密府?中书省?还是更隐秘的哪一处通道?

乔知遥心念微动,她眼下虽尚无权限查阅那封口信的来处,但这条线索,她无论如何都要追下去。或许等到查明之日,许多未解之谜,便将水落石出。

乔知遥将注意力转回案卷,将那页灯笼旧纸的边纹拓页,与原稿残纸一并封入帙中,落签曰:“异纸存疑,银章未考”。

字迹沉静如常,唯指尖轻轻一颤。

真正那页,乔知遥早已另作妥善保管。此刻留下的,不过是一行写在案帙上的签注,既无断言,也不表态,却足以令阅卷之人起疑、停笔。

接下来的几日,乔知遥闭门不出,几乎未再踏出誊写厅一步。她没有多言,也没有再主动查阅更多旧卷。但她心里清楚,那一笔,已经落下。

馆中看似无波,实则暗流早已潜动。

乔知遥之前所留的“原稿待考”四字,虽无署名,却在誊写副本上传开,引起了外署的注意。

最初是督司来人调卷,紧接着便有谏台送函至馆,点明欲查阅春册中段誊写笔录。其辞委婉,却含试探。馆中尚无人点名,但几位誊写员间已有耳语悄传——

“卢氏门生那篇字落得太深,惹了风头。”

有人试图追问是谁多写了一笔,有人开始回避那一日所交的卷宗。但乔知遥并不慌乱。她心知,这不是一次意外,也不只是某页字迹的存疑处理。

那日雪后归堂,她以那笔无声的介入,让某页原本注定沉没的纸,重新浮出案端;她所提的,不是一个断言,却是一道怀疑。它未指人,却已有人受惊;它未指物,却已有署牍往返。

乔知遥从未高声说过什么,也未越过一纸誊写员的本分。但自那日起,她已悄然从纸背走向纸面,从记录者,成为影响者。

纸虽轻,笔却有立场。

她越是靠近真相,就越明白,那些沉于旧卷深处的字句,并不会自行发声,唯有落笔之人敢存其真,世人才有可能听见它曾说过什么。

乔知遥不知将来会是谁再次翻到那页案卷,但她知道,若真有那一日,“原稿待考”四字,终会引出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

那句“银两已拨”,究竟是谁写的?

乔知遥望着那行字良久,仿佛能透过纸背,看见那些被时间掩埋的争议与权衡。

其实她并不知,是否真有人会顺着这笔注看下去;但她明白,只要这行字还在,便有一丝真相未死,便有一线光,留在那页黑白之间。

天光微明,誊写厅的晨钟尚未响起,外署便静静送来一纸新卷。

乔知遥照例早早入馆,就坐在角落的旧案前,手边墨盏初换。她翻开那纸薄卷,目光微顿。

是冬祭祭文节录。

乔知遥认得这一卷。数日前,她在誊写“春礼预册”时,便曾见过其副本。当时并未深究,只是暗暗记下了那道墨色已淡的“之晏”落款。可如今,这一页卷竟再度出现,并注明需再行誊写。

乔知遥指尖一缓,心中微起疑念:

那枚留案审章,她记得清清楚楚,不属于常规印鉴系统,而“之晏”二字,也不该出现在这种礼部副卷中。

乔知遥不动声色,将卷小心摊平,笔下缓落,却暗自翻检先前誊录所存残拓。与那次不同,这次她不再只誊文,还取出细棉拓板,对纸角旧痕仔细比对。

乔知遥低眉伏案,神色沉静。那日她未追问,如今却不能不问:

她自己所誊之卷,难道其中出了错?又或,是被人悄然改动了?

否则这页看似无用的冬祭副录,为何会被送来两次?

乔知遥翻开卷宗,指腹刚触及纸角,便看见一行字样,极细极淡,却标注清晰:

“密审录入·熙六年冬·中调件”。

“密审”?

乔知遥目光微敛,心下已有推想。

这一卷并非寻常副录,而是曾被列入密审案底的文件,极可能是避名改署、隐匿来源的副件之一。

乔知遥以调出编号为引,查找旧年馆藏底录,发现那条调卷记录中,竟无调卷人署名,只留一句:“代职调令,笔附中书。”

那一年,能以代职之身悄然介入中书调令之人,乔知遥心中,唯有一个名字浮起。

她指尖一顿,像是与谁对望,又像是对自己低语——

“顾之晏。”

乔知遥再调出那年冬祭节文初稿与中书批注逐行比对,批语风格谨慎简洁,字锋沉稳,却每每在关键处留出半句空笔,字里行间自有深意。

那是她熟悉的笔风,属于顾之晏的笔风。

乔知遥指尖缓缓收紧,心中一片潮涌。

那一年,乔家案初起,春册尚未定稿,实录馆密卷横流,而顾之晏,竟在那样的时刻,于中书调令案底,悄然落下一笔。

乔知遥不知道他那时是否已看出什么,抑或只是本能出手。

但她第一次意识到,那个看似旁观案情,行事冷峻的人,或许早已在无人之处,替她布下了某条残存的,通往真相的路。

乔知遥合上手中卷册,目光静静落在灯影之下的纸页,片刻后,缓缓吐出一口气。

情绪未曾外露,像是胸中翻涌的潮水被她生生压下。

乔知遥知道此刻不宜动声,种种猜测虽已浮现,却尚难为证。她必须再谨慎确认几处关键出处,待证据更清明时,再去见顾之晏,那时,也许一切才能真正摊开来谈。

乔知遥重新坐定,翻出下一卷馆中所发副稿,强自将思绪拉回眼前誊录。

夜深之后,誊写厅中人去灯微。

乔知遥伏案而坐,手中翻的是一卷“熙七年西防银账”副稿。

她顺着先前所记编号,一页页地翻至中段,忽在一处脚注中看到熟悉的字迹:

“银拨尚缺,或可循旧调拨法通补。——林庆之”

字极小,被挤在角落,不在正文中,却一笔一划极其清楚。

乔知遥的手指停住。

林庆之。

这个名字,在她案卷中已出现过多次,署名时常出现在早期银账草录边缘。

林庆之应原本是兵部一员属官,却在乔案定罪之后,逐渐淡出所有正式文书,仿佛从历史中被剥离。

而如今,这行署名像被故意藏在“附注角”,几近不可见。

乔知遥缓缓翻开之前的底稿,再次确认:正稿中,林庆之并未署名,连附注也没有。

而这副录中忽然出现的林庆之落款,极可能是旧年原稿被片段式剪接后,拼接出的新副卷。

有人在“还原”林庆之的原话,却又不敢让他真正留下名。

那落款,像是林庆之自己刻意留下的一线痕迹,也像是某人暗中替他补回的注脚。

她无法断定此字何时补入,却能断定一件事——

林庆之曾说过的,留下过的,并非全然被销毁。

一股隐约的不安悄然升起。

乔知遥望向那行字,仿佛透过这斜斜一笔,看见一位旧人,在沉默中拣回一丝真相的尊严。

案灯摇曳,光影落在纸页一隅。

乔知遥抬头望向门外,夜色湿冷而沉重。

她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

这一页之后,纸上怕不止有冤案的旧痕,还有一个未能开口的活人,曾拼尽力气,留下的真言。

13章也是第一卷的一个小**了,里面有很多会牵扯到后面的东西,得都先给它埋好了。

昨天我妹回来看完我写的存稿以后,瑞萍:乔昶你这是被资本做局了啊,给我笑的前仰后合的,我说我一定要把这句话放到我的作者有话说里面哈哈哈哈哈哈哈。

还有顾大人你别急,你下半章绝对能出来!!Trust Me!!!至少我确实没食言嘛,你下一“章”确实能出来(只不过分了12嘛~)(顶锅盖逃走)

我们下半章见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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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风起内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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