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股还没坐热乎,万冬便见到了正主,那一袭扶风弱柳之姿看得他当即搁下了茶盏,起身扶住了对方,惊道:“诶哟!裴大人怎的病得这般重,可怪咱家叨扰?”
“公公说哪的话,倒是裴瑾这副抱病之身,唯恐招待不周,怠慢公公。”裴瑾不着痕迹收回被碰着的手臂,引着人向上座走去,“公公,请坐。”’
万冬顺势又坐回圈椅,说:“裴大人在北阳州受了伤,圣上一直挂念在心,听闻大人回京,着我即刻来此探望,不过……”他上下打量着裴瑾,“听应沂清的呈报,裴大人的手臂受了伤,何故这一副大病的模样啊,这入夏的天了,还需披件大氅?”
裴瑾拢了拢披在肩上的大氅,“回京的路上染了风寒,便成了这副模样,教公公看了笑话。”
“诶哟!裴大人这话说的,谁没个闹病的时候。”万冬收了打量的视线,向身旁招了招手,身旁的长随会意,退出了门,再回来时身后跟了四名小火者,他们每人手提着一只两层的红木食盒,在裴瑾面前一字排开。
四人站定,万冬笑道:“从听闻裴大人受伤圣上便牵挂至今,这些是圣上命尚膳监备下的,都是补身的吃食,”他看向裴瑾的的眼里仿佛拉出了长丝,“圣上对裴大人的用心,教咱家看了,也好生吃味啊。”
似是一阵心绪涌动,裴瑾不暇道明,猛地侧头转向一边,竟好一阵大咳,万冬听着这瘆人的咳嗽声下意识皱起了长眉,用衣袖掩住了下脸。
平息后,裴瑾摇晃起身,朝着食盒的方向拜道:“谢皇上荣恩,臣不胜感激。”唤来门口的王伯,让他领了四名小伙者出去才回到座位,她转头对万冬说:“公公,方才多有得罪。”
裴瑾回头之时万冬已经放下手,但被对方看着,不禁喉间发痒也咳了两声,才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裴大人多保重才是,唉!圣上如今有多倚重大人,何人不晓啊,大人的身体万不可在此时出什么岔子喽。”
他向四周看了看,续道:“这……莫怪咱家多嘴,裴大人是圣上钦点的正三品的堂官,屈居在这龙须巷也罢了,怎么府中也只这么些人,这么些人怎能照顾得好大人?”
裴瑾顺口解释道:“我自来朔京便是住这,已经习惯了,这些人也跟了我不少时候,用着顺心,倒是清清静静的,用不了那么多人。”
“即便如此,必要的排场还是要讲的,”万冬复举起茶盏,在鼻下嗅了嗅,“茶乃好茶,器均好器,木皆好木,可这些外人哪知?”
他抿了一口,见裴瑾仍一副不明所以的神情,他重重放下茶盏,身子侧倾过去,说:“唉,不妨与裴大人讲明了,近来不少闲言碎语传出来,甚有些落入了圣上的耳朵,圣上对大人知人知心,旁人不知啊,裴大人如今可不单单是自己一人了,在外关系着圣上的颜面,大人行径莫让圣上太为难呐。”
听完,裴瑾神色微变,沉吟片刻,对着万冬拱手道:“公公受教了,是裴瑾考虑欠周,往后必不会再让圣上因此等小事为难。”
“大人想得通便好,”万冬朝身后靠了靠,“这些事圣上不说,但做奴婢的,自然不愿看着主上受此等不白,舌头底下压死人啊,大人在京为官,最是知晓这点的。”
裴瑾垂着眼神色凝重,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万冬顿了顿,又道:“今日来此,除了探望大人,还有一事。”
这语气不复方才的怡然,透着几缕严肃而郑重,裴瑾低敛的眸色中掠过幽光,她坐直了身,也跟着正色道:“公公请讲。”
万冬问:“大人打算何时复任?”
“身子大体已无碍,明日便会去上早朝,之后再去衙署。”裴瑾不紧不慢回道。
“好,圣上有大人这般的能人儿,是幸事!不过在大人去衙署之前,有些话不得不提前讲,李崧人已在牢中呆了四日,大人复任后,预备如何审判?”万冬适时地觑了一眼对方的脸色,补充道:“大人不会怪我多言,干涉朝政罢?”
裴瑾抬眼,“公公言重,李崧所涉案件繁多,侵墨资财庞大,甚有公产,此案需得三法司共同审理,再请奏圣上裁决。”
万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说:“办是这么办,但审讯暂且不论,若依大人论罪,李崧罪至何等?”
四目对视,裴瑾又是一声轻咳,却没有迟疑,目光坚定道:“自然——罪至当死。”
万冬看着裴瑾没有血色的脸,眉梢一跳,半晌才缓缓道:“李崧罪孽深重,是死有余诛……”
“但,”他叹了声气,“皇上仁厚啊,李崧奉朝多年,当年亦有征北之功,如今老了糊涂了,竟犯下此等罪恶,他无国无君是实,圣上却仍顾念旧情……圣上这几日常念叨,要如何眼睁睁看着,曾经的爱臣被处以极刑啊……”
裴瑾默然,万冬停顿许久,才继续说道:“圣上难,咱们下面人总得替圣上分忧,是以我斗胆与大人有此一问,我也知晓,即便李崧把贪墨的钱补了,把侵占的地还了,也难消众怒,但他之罪大恶极自有老天降罚,裴大人在审判时可否念及圣上,度情慎处啊......”
万冬逗留至午时,在裴瑾提议留膳时推却了,只说宫里还有些事要办,裴瑾便未强留,只是在人起身要走之际让王伯拿了两个纸包来,她接过纸包,说:“公公,这是交州浔城的岩茶,方才公公尝过的,还有一些老家的丹参,今日得公公提点,裴瑾铭感五内,这是一点心意,望公公万勿推拒。”
纸包包得同市面上卖的没什么区别,万冬便干脆地收下了,掌心划过纤白的手背,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对方,领着众人浩浩荡荡离开巷子。
人前脚刚走,慕昕便探头探脑地走进正厅,他伸长脖子看从大门口经过的赤黄蓝绿,嘴里嘟囔道:“有什么不能让我跟来的?”
方才他追出来,没走两步便被裴瑾喝止,不准他跟去,最后只来得及将手中的大氅塞给她。
裴瑾瞥了他一眼,说:“你可知晓他喜欢什么?”没等慕昕明白,她起了身,走出门,路过王伯身旁时,说道:“把桌上的杯子扔了。”
她走得快,脚步不似来时徐缓,回到内院,她径直进了里屋,走到與洗台前才停下,就着铜盆里的水洗了把手,她洗得用力,指甲缝也不放过,慕昕跟在后头进了屋,着急问她:“喜欢什么?”
裴瑾抹着皂荚又洗了一遍,撇头将他从头看到了脚,慕昕在她这般的目光中不禁咽了口唾沫,然后听她说:“他喜欢听人边哭边叫,尤其是,你这样的‘小美人’。”
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裴瑾拿起棉帕擦拭着手边向外走,身后的人已经恼羞成怒得面红脖子粗,她没再激他,“你以为,我当初是怎么入他的眼的?”
走至门口时袖子被扯住,裴瑾回头,便没能再跨出一步,她看见慕昕眉毛和唇线似是要齐齐崩断,那只抓着她衣袖的手被攥得微微颤抖,“他……他害你哭了?”
“......没有。”她转过身,面向这个能轻易让她丢盔弃甲的人。
抬手扶上他僵硬的肩膀,她轻轻一笑,说:“他还没这个胆,倒是你,我决不允许你在他面前又哭又叫,”她掐住对方软软的脸蛋,指尖捏了捏,“别忘了你是谁的人,你敢看他一眼,说一个字试试,听到没有!”
慕昕眼睛里的火苗“噗”地灭了,他脸颊红扑扑的,水汪汪的大眼中甩出来的刀子没有半点杀伤力,“我……为什么要在他面前又哭又叫……我又不认得他……”
裴瑾见状轻咳了一声,终于松开了手,顿了顿,她目光倏尔变得锐利,一字一句道:“以后见着他,一定记着离远些。”
她说完,仍紧紧盯着慕昕不放,直到对方难以招架,点头答应。
临出门前,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那些送来的吃食,你看着处理了罢,仔细,别落了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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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琅坐在官帽椅上有半日了,笔下的纸开始是什么样,此刻仍是什么样,他愁得肠子都结成了麻绳,答应柳娘的新曲今日还拿不出手,可如何是好啊……
他每时花百般气力,将思绪拢到笔尖,却总能轻而易举被身旁“嘎吱嘎吱”的声音冲散,下腹一抽一抽的更疼了,于是,在某一个顶点,他把笔朝地上狠狠一掷,将铺平的青纸抓成一团,在声嘶力竭中撕成碎片,将桌面上摇晃的笔架推倒,将装有果食的拼盘扫到地上,将案桌整个掀翻……然后,他从纸片纷飞的蜃境中醒来,深呼吸一口,看向身旁把腿架到他案桌上啃着苹果的人,堆笑道:“萧大侠,这些吃食可够啊,用不用着人再添上些?”
萧淮刚咬下一大口苹果肉,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我想想......”他嚼着嘴里的苹果,良久才咽下,续道:“唔,不用了,我垫垫肚,这些玩意不能吃太多。”
王琅悻悻地笑了笑,点头称是,又说:“萧大侠今日还是要通宵在此处吗?”
萧淮一个不察,咬到了舌头,血腥味在嘴里漫开时苦味也泛了上来,他睨了这个碎嘴一眼,说:“干你何事。”
“是……是……不干我......不,这不是都已有六日了,咱们也不能一直这般干看着罢?”
“我让你跟我呆着了么?”萧淮用牙抵了抵伤口,眼皮都懒得抬起来。
王琅一时哑口无言。
他的确没有让他跟他呆着,但他却不能不跟他呆着。想想他收下平熙侯府的票子也才多久,这小的还没个说法,老的也进来了,这叫怎么个事儿嘛!这下他还怎么敢在牢里走动,叫他坐到前堂去他都不敢,就怕再碰到送票子的,他经不住威胁又收了下来......
哎哟,这差使真是一日比一日难干了,怎么就偏都落在他头上了,当初真不该眼拙,巴巴地讨来了这兼管牢狱的差使,能顶事的人也不见来,可怎么办哟......
但说曹操曹操到。
长廊的尽头,地面投映的光影闪动,渐渐凝聚成一道人影,一身绯袍的裴瑾出现在转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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