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提着灯,匆忙向大门走去,门钹又被敲了一次,听着挺着急,他忍不住嘶声应道:“莫急——来了——”
待走到大门,他打开一边门扇,打眼往外头一瞧,一眼便撞上了一个壮阔的胸膛,他噔噔地后退两步,才看清来人,竟是上回来过府上的邻居穆侯爷,立马行礼道:“见过,穆侯爷,深夜,为何事来?”
穆之恒已经推开门,脚步不停地径直朝里走去,路过王伯时,说:“叫你们大人出来。”
他行至前厅也未停下,仍向后头走去,却一下被人挡住了身,不得再往前。
萧淮将人严严实实挡在身前,面色不虞道:“客人请在前厅等候。”
“让开。”
萧淮把人推了回去,对方身上一股浓郁的酒味让他忍不住皱了鼻子,他半步不让,“穆侯爷这是喝了多少酒!跑这里来撒酒疯,当这是什么地方,不让就是不让……诶——”
裴瑾从屋里出来,一刻不停地跟着王伯朝前厅走去,却在内院前便停了步。
“怎么回事,怎么打起来了!”慕昕听到动静,打开了门却见人都站在院子里,他小跑过来才看清楚情形——与其说是打架,不如说是萧淮单方面边骂人边挨打。
“……”
王伯把着袖口站在一旁,对着被反扣住的萧淮,说:“这么看,你还得,多练。”
“我呸!赶紧给我放开……嘶!喝醉了还这么大劲……”
裴瑾没再往前,她的眼中,穆之恒的周身不见半分凌乱,那修长的身躯微微前倾,将人牢牢钳在身前,不管下方之人如何挣扎叫骂仍显得从容不迫,只是那张盯视着后背的脸孔,全然藏匿在阴影中。
似是一头在暗处蓄势的猛兽。
她的眉心跳了跳,出声唤他:“侯爷。”
听到这声,笼在浓阴中面容骤然一变,穆之恒立时寻向声处,然后轻易便看到了那个让他不惜逾矩闯进他人府宅也要寻的人。
那个让他做出这些种种难以理喻的事情的人。
他喉间一动,却不由自主,应道:“我在。”
裴瑾忽而没了声,与那不带丝毫掩饰的双眼相触之时,不知为何,她心底涌起一刻转身逃跑的冲动,硬生生抑制在胸口,良久,说:“侯爷醉了,下官派人送侯爷回府。”
穆之恒没有犹豫道:“我没醉。”
裴瑾微微蹙眉,“侯爷若是没醉,那便把人放了罢。”
穆之恒顺着裴瑾的视线看向身前,后知后觉,烫手一般立马将叩住的手丢了出去。
他搓了搓手掌,又将他们藏在身后,张了张嘴,却又闭上,唯有视线始终望着裴瑾没有移开过,这般良久,他最终只说:“抱歉。”
“我不接受!”
穆之恒眉头一拧,随即发现这话并非是从对面那个人的口中说出的,他眉头稍缓,眼中却闪过不悦,他将目光从原处扯离移向声响的方向,发现那被他宽饶释放之人竟横挡在中间,不知所谓地指着他的鼻子,那令人不悦的噪声便是从这个人的嘴里出来的。
见人没有反应,萧淮抬起下巴,犀利地重复了一遍:“你的道歉,我不接受!”
穆之恒眸色一深,“不用你接受,本侯并非对你......”
“侯爷深夜寻来——”裴瑾陡然打断,“想必有要事,我们坐下说,侯爷请随我来。”
这显然是萧淮意料之外的打岔,他猛地向裴瑾转去,双眼瞪得圆溜,指向穆之恒又指指自己,反来复去,没能说出一句话,却已经用两眼中的一切谴责着这个向着外人的自己人了。
裴瑾对此置若罔闻,她朝穆之恒向后摆了摆手,便先转身走了。
穆之恒本不欲与那人多说,听闻裴瑾的提议,他眉头舒展开来,微微点头,追着裴瑾离开的方向走去,似是生怕人消失在视野中,他追的步伐匆促,经过那个一动不动挡在路中间的人,他也未绕行,径直撞了过去。
萧淮:“……”
裴瑾领穆之恒进了书房,她指向摆在正中的玫瑰椅,说:“侯爷,请这边坐。”
穆之恒顺着她指的方向坐下,但对方却没有与他一同坐下,而是径直走到桌案边,整理起了桌面,这场景令他不禁生起恍惚——原来从后面看起来,是这个样子。
桌案并不凌乱,距离慕昕将书房搬空清整也仅过去几日,裴瑾只是将散摊在面上的两本收了起来,之后便将桌面上的物品无关痛痒地整了整摆列,但坐在椅子上的人一言不发,似乎一直朝着她的方向,她渐渐有了种如芒在背的感觉,那种转身逃走的冲动有了复苏的势头,她打破静默,问:“侯爷今日前来,是要问李崧的事?”
后方仍没有回应,裴瑾微微迟疑,难道不是?可除了这个,当再无其他事需这般情急,她思忖片刻,继续说:“会审定于两日后,届时自会有分晓,只是侯爷当知晓,如今侵吞公产的罪名,光是大魏的赎刑一制,李崧死不了。”
屋中一片幽静,桌案上的青花油灯静静地轻晃,能使人轻易联想到方才主人坐于灯下,手捧着书专注的脸庞。
灯窗静影,伊人梦中苑。
有些人辗转奔命,只为求这一份安谧……
穆之恒将狼藉的思绪收回来,回到正事,说:“他死不了,无非是那些人还不想让他死,但裴大人也不想么?”
他揉了揉眉心,四肢涌上的乏力感让他有些不适,方才说没有醉是事实,即便此刻他还是清醒的,只是不知是那满春院的,亦或是那筱竹馆的酒,先时并不觉得如何,但现下,在这屋子里,酒劲逐渐显现,伴随而来的心醉神迷他抵挡地愈加吃力。
将视线从对方的背影上剥离,到此时他生出了悔意,不该一时冲动来的。
听着,人似乎是恢复如常了,裴瑾转身看向穆之恒,却见他微微仰靠在椅背上,旁若无人般地闭着眼。
她短暂地晃了一下神,茶几上的烛台亮着,他的侧脸映着灯光,显出高低起伏的线条,胸膛,喉结,下巴,鼻尖,眉心、凸起……裴瑾嘴角微抿,走进几步坐上旁边的椅子,拿起茶几上的水壶,便要往茶杯中倒水,手忽而一顿,她摸了摸水壶,眉头轻蹙起来。
“对方对裴大人可没有那么大度,想必派不少人来过了,裴大人当真命大。”身旁有轻响,穆之恒也未动,他继续说,“裴大人若是不方便动手……”
“那穆侯爷呢,侯爷想要他死吗?”
穆之恒骤然睁开双眼。
他挺起身侧过去,但方才坐到身旁的人又站了起来,似乎是要出门去,他盯着对方的身形,目光烁然逼人:“裴大人是何意?”
裴瑾没因为穆之恒的话停下,走到屋门正要打开,外头却响起了询问,“主子,慕昕来送些茶水,能进吗?”
窗纸上映出一个熟悉的人影,裴瑾微微一笑,她打开门,慕昕手捧着托盘站在门外,正是将要敲门的姿势,她接过托盘,说:“给我罢。”
托盘中有一壶水、一只碗,碗中的液体微微泛黄,还冒着淡淡的热气,“这蜂蜜水是给侯爷的,”慕昕伸长着脖子往里面探,边大声说:“侯爷喝了酒,怕是不太舒服,用蜂蜜水解酒最是管用,醉着能聊什么要事呀,多危险!”后两句他只用了口型对裴瑾说,没有发出声音,但小脸皱在一起是十足的凶狠。
裴瑾轻笑一声,眼中漾出轻柔的光,拍了拍他的头,说:“时候不早了,你快去歇下罢。”
慕昕不死心地朝里面又看了一眼,见人确实是端正坐着的模样,他缓缓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对方走得这般干脆,倒是让裴瑾有些惊讶,不过她并未多想,重新将门合上,因此没看到关门声响时原本向着寝屋走去的人忽然一个转身,又朝着这边走来,但他并未朝着原路走回门口,而是向侧边绕了个圈,走到了墙根窗角下。
那处已然有了两个人影。
一人说:“这样,不好罢?”
另一人说:“当然不好!所以我们得在这听着!”
一人又说:“我是说,我们这样,不好。”
另一人当即回说:“我们这样哪里不好,深夜!一男…..两人共处一室才不好!”
王伯挠了挠下巴,慕昕凑过来挤开了他,“没错,得听着他们。”
“……”
王伯又挠了挠下巴,他张嘴刚要说点什么,忽而墙外传来一声鸟鸣,他略一思忖,转身向那边走去,边走边咕哝道:“净挑,这时辰……”
裴瑾将蜂蜜水的碗放在穆之恒身侧,在旁边的椅子坐下,指了指碗,说:“穆侯爷先喝了这个罢,趁热好。”
穆之恒盯着她面无表情的脸看了片刻,端起了她视线下的瓷碗,不经意开口道:“裴大人与身边的侍从,都这般亲近么?”他将碗靠近唇边抿了一口,随后喝了一大口,最后将一碗饮尽,拧紧的眉头终于松了松。
裴瑾说:“慕昕不同,他是下官的义弟。”并不欲多说,她话音一转,“侯爷方才说的不错,我有私心,我不否认。”
穆之恒目光转过来,眼色变得比方才幽暗许多,松动的眉头又拧出一个凸起,裴瑾视而不见般,继续说:“我曾经受过镇北王的救命之恩,救命之恩涌泉相报,十三年前的事,侯爷想要做什么,我便想要做什么。”
烛光跳动,映照在裴瑾低沉的面容上,“十三年前一战,若没有李崧倒戈,镇北王不至于轻易相信蒋虎、被引到戈壁,后李崧私传假令带走了援兵,致使镇北王一行伤兵被困在戈壁滩二十日,生生累死……”她的话语突然停顿下来。
仿佛喉咙被一块石头堵塞住,她用力咽下石块看向身侧的人,那人刚毅的脸上有些许阴沉、怒意……唯独没有惊讶。
“侯爷果然都知晓……”
穆之恒心脏突地一跳,“你如今肯与我说这些,是要与我合作么?”他攥住手心,努力克制着自己,“先时……分明那般拒人千里,仅凭你方才一句辩不得真伪的救命之恩,叫我如何信你?你让我……”
“万事由我挑头在前,若事变,侯爷亦可全身而退。”裴瑾打断,她抬起眼眸,撞进对方的视线,“如此,侯爷愿意吗?”
穆之恒不语。
他看着裴瑾,喉间艰难滑动,这人总是这般理智疏离,说着冷若冰霜的话,却句句、都能轻易捅进他的心窝。
深洞另一边的人,向自己的方向跨出了一步,这一步之下并非万丈深渊,对方稳稳地站在了上面,但他看着,却生不起一丝该有的愉悦。
他只想问,“你到底是何人,为何能轻易对我说出这种话……”
“那你自己呢,你的退路又是什么,为何这般不顾自己……”
还有便是……
他也退不了了,他孑然一身的天地间,早已出现了一条名为“裴瑾”的裂缝,他于凌空伸手,拉住了那根坠着他的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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