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脆响,长刀掉落在地。
一瞬静谧。
直到这句仿佛落地有声的话将人群唤醒,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去,也因此无一人注意到一道光影擦过地上之人的脸角,最后落进他的布衣里。
只见发出声音的正是那两人中的其中一人,他右手举着,手中赫然有一块铜牌,有人辨认着那铜牌上的字,不经意念了出来:
“刑……部……左……左……侍郎……”
侍郎……
刑部……
刑部左侍郎?!
……
再看看举牌之人——这白面小年青儿?!
咋舌之声此起彼伏,裴瑾仿若未闻,继续说:“大魏律载,凡围堵殴人——不成伤者,笞二十,成伤不见血者,笞四十,成伤见血者,笞八十,致死者,绞,同谋殴人致死者,并绞。”
停顿一霎,她双目逼视着前方,从双唇中吐出最后几个字:“故杀者,斩。”
……
“故杀者斩!”
侧方不知是何人发出一声高喊。
然而,却如沙砾投入死水,不起浪花,只泛起了表面一层涟漪,人群中再无一人应和。
“这人喊什么,疯了不是,那可是钱大啊……”
“可不,哪回不说故杀,回回斩回回斩,人还搁这上蹿下跳……”
“回头看那扒皮户不扒了他的皮!”
“侍郎……哎,到底是小年青……”
“噤声!”
裴瑾自始至终语气和神情都那般平静,仿佛依旧对周遭不闻不见。却恰恰是这幅模样,每每出现在刑部衙署,都叫底下一众官吏顿足失色,所谓暴风雨前,宁静如诗,便是如此。
不过或许是身上那件不成体统的罩衫,将暴风雨前的诗意冲淡了许多,至少华衣男子并未觉出什么意味,从最初的慌乱闪过,此刻他已然平复如初,他把匕首利索地挂回了腰间,抢在裴瑾再次开口前说道:“原来是刑部侍郎裴大人,久仰久仰!裴大人可认得在下?在下姓钱,单名一来字,家住四板桥的,哎呀!今日可算是见上大人了!钱某在京中与诸多大人会见时,总听他们称赞大人的不世之才,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大人的英姿同那些话语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说着,钱来一改狗仗人势的神气,躬身走近裴瑾,对她作了个揖。
但等了等,近前的人既没有神色松缓的迹象,甚而也没有一丝对何人称赞的好奇,他眼下抽了抽,心想:这人果真不是个好相与的。
方才一番话自然是半真半假,百闻是真,但哪是称赞,那都是变着法的牢骚,什么“竖子不知天高地厚”“一条疯犬也妄想登天”“阎罗殿的判官铁石心肠”“空有皮囊装的尽是臭瘀粪土”……真教他大开眼界啊,要说骂人,还得是这些个文人儒士,没一个脏字,反而跟吐花儿似的。
不过,正是这些话让他对此人起了兴趣,也不免有些畏忌,仅一点,此人能以毛年之身跻身庙堂高宇,这恰恰就已经是最可怕之处了,因此方才人群中的年青之说,他也只是嗤之以鼻。
想到此,他心中浮起一个念头:被坑了。若早知是此人,今日这茬他断是不自找的。
“钱来?”
“是!正是在下。”
“嗯,本官上述之罪,你可认?”
“认罪?”
钱来抬头看了眼近前的人,随即眯眼笑得更开了,“裴大人说笑了,想来方才人多口杂,裴大人没听清,在下钱来,住四板桥的那个钱来,钱某与京中诸多大人都认……”
“本官耳不聋,闲话休提,同样的话本官不说第二遍。”
钱来眉心跳了跳,“钱某实在不知犯了何罪,方才大人说的围堵殴人,与钱某可是八竿子打不着,大伙也都瞧见,是这贱民先冲撞了我,眼下这贱民不仅没流一滴血,伤也未见分毫,可钱某这身衣裳是毁得彻底了,说到底还是钱某吃亏了,最不济钱某将这亏吃到底,不要他赔便是了……”
这话说得没毛病,周围的不少人低声啐着“不要脸”,更有人点头称是——要怪便怪那刀掉早了罢。
裴瑾在他一口一个“贱民”里蹙起了眉。
“未伤分毫?”
“是啊,明眼里都能瞧见的。”
“那这是什么?”
裴瑾脚步轻动,向地上跪着的人走去,却有一人先她一步走近,正是苏昆,只见他俯下身,伸手便掐住地上人的脸抬了起来。
见此,裴瑾停住脚,侧头向身侧的人看去,那人在她目光投来时负起了手,端的是副“你来,我乖乖的”模样,裴瑾顿了顿,面无表情地转了回去。
众人不禁伸长脖子踮起脚,都想一窥究竟,钱来也拱着脑袋凑近了看,待看清那处是什么,不禁吸了一口气。
莫说钱来吸了一口气,便是那掐着人的苏昆也抽了抽嘴角,方才他在后头接收到自家主子的信号便冲上来了,哪知是这副状貌……好险,这真的好险,差一点儿他就把上头的血丝给抹没了!
“这……这?”钱来怔怔地瞪着露出来的脸角线上那一条微妙的细痕,亏得他身经百战,很快便觉察出了门道——
这简直是找茬中的找茬,茬中茬!
便是真叫那刀碰着了,岂能只留下这么一条指甲盖长短的伤痕?就算不论那伤的大小,伤的地方也不对啊,那刀是横着劈过去的,跟这下脸角又扯得上个什么干系哟……
“这回可看清了?大魏明文记载,成伤见血者,笞八十。”裴瑾拢了拢肩上带着暖温的罩衣,说出的话冷若冰霜:“即刻行刑。”
话出口的瞬间,苏昆松开了手,向着一旁的钱来抓去。这一下突如其来,那不知是何人的身手又快,钱来当真被他抓住了肩,未等挣脱一阵巨痛从腿窝直冲天灵盖,他耐不住痛叫一声跪在了地上,紧接着屁股处突然一阵凉意,他反应过来,一时连腿上的痛也顾不上挣扎了起来,然后他就被推了一把摔趴到了地上,后背被什么压着让他上身动弹不得,不消说近乎残废的腿了。
“慢着!”
一声呵斥压过一众惊呼以及“非礼勿视”的念叨响彻周遭。
苏昆高举的长刀停在了半空,转头面带不解地看向突然说话的自家主子。
穆之恒再看了眼被他严严实实挡在身后的人,确认对方看不着那片花白,才转向苏昆,忍无可忍,说:“把他裤子穿上!再打。”
苏昆瘪了瘪嘴,不太情愿,笞刑不就得露了屁股打?他小时候受过很多次,是不会记错的。
又听穆之恒催道:“愣什么,赶紧的!”
苏昆面带遗憾地收了长刀,一转手用刀尖挑起了缩在腿上的裤头,重新将露出来的那片白遮了回去。这一打岔,众人都回了神,其中一名护卫看了看挑裤头的长刀,再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瞬间面如土色。
“大人,冤枉啊……”钱来这声“冤枉”带上了十二分的真情实感,五大三粗的脸也浮起了泪花,但随即他面色一转:“草民不服!你们几个干什么吃的,赶紧过来扶老子起来!草民不服!此等民案向来先由京都府办理,裴大人不仅越权还意图动刑,草民不服!草民要去京都府!”
“不服?刑部掌天下刑案,此案本官说审得便审得,你有何不服?本官承了圣上的口谕,有先斩后奏之权,你还有何不服?”裴瑾走过穆之恒,停在贴在地上的人眼侧,居高临下地说:“钱来,你与李崧的烂账,本官不若明日便呈到那皇案上,咱们便明日在刑部大牢见。”
“你……”方才嘴上还叫嚣的人突然没了声。
……
“这钱来今日怎的这么废物?”
悬着纷繁花灯的楼台上,一名锦衣男子两手撑在窗沿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远处的人群,说罢,抬手恨恨地捶在了窗角上,“说到底就是个废物!”
他身旁摇着折扇的男子目色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说:“诶,季臣兄莫要动气,不值得,那钱来是精,精得很呐!”他转身不再看下方偏到了天涯海角的好戏,掐了把倚在他身上的软娘,面上缓了缓,才说:“他不愿得罪那穆之恒,也不愿得罪咱们,开头便落了下乘,现下只能被牵着鼻子走,说到底是精过了头,便是出了事咱们还会放着他不管么?我那些个账还指着他替我讨回来呢。”
“蠢货!”覃季臣听着,又一声咒骂,“可惜了今日的良机,那穆之恒缩在后头,连丁点腥也没叫他沾到。”
“诶,话不能说太早。”
覃季臣一顿,侧头看向说话的人,“你还有法子?”
卫佳胤咬下纤指间的晶果,一脸享受地嚼着,没应声。
覃季臣急了,“你倒是快说啊,还卖什么关子!”
将果肉嚼完,吐了核在花娘手里,卫佳胤才慢悠悠说:“不是还有咱们吗。”
“季臣兄,再不下去,人怕是真要挨屁股了,方才我可不是随口说说的,我还真有不少账指着这钱来替我讨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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