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的暑假来得比以往要早。
易建德和薛蕾抽出时间，带着易折星出去玩了一大圈。
说是要把她小时候没去过的地方，没体验过的东西，都看看，体验体验。
不过易折星一如既往，对她不了解的新鲜事物，仍旧抱着抵触的心理和态度。
她讨厌坐缆车，不喜欢游乐场的旋转木马，喂鸵鸟很危险，对摸鲨鱼也没多大兴趣，更不会去品尝自己没吃过的特色地方菜。
整个旅程下来，都是易建德卖力地跟女儿证明，这些东西有多么好玩多么有趣。
而易折星站得远远的，双脚并拢，抱着胳膊，从不上前，唯一会问的，是“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总而言之，把薛蕾和易建德折腾得够呛。
同样感到折磨的，还有易折星。
旅行结束，易折星总算能够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里。
她按时起床，吃早餐喝牛奶，读书，查看录取通知是否发放，挑食，参加拼图培训班，回家，睡觉……
很规律，很固定。
没有任何变化和随机事件，她很喜欢。
七月上旬，成绩公布，易折星照常发挥，成绩依旧是7开头。
从成绩公布到录取，不少学校的招生办打到易建德这里来。
接起电话，那边说的总是“恭喜”，易建德笑着听着，很礼貌地感谢，然后再很礼貌地拒绝对方递出”橄榄枝“。
“如果您这边有想法，也愿意配合的话，我们学校这边会想办法帮您协调一下……”对方如是暗示到。
易建德笑笑，对于学校认可自己女儿这件事，感到很骄傲。
“不需要，谢谢。”
他的耐心很少，简单回拒，便直接挂断了电话。
易建德将手机随手放回办公桌，身体陷进转椅里，半阖着眼睛。
打来的都是市里有头有脸，数一数二的学校。
无一例外，都会强调自己学校如何如何独一无二，优势学科、特色教学，还有什么优秀教学团队。
说得像是自己女儿多么需要似的。
易建德轻哂。
他早早为女儿铺好了后路，并不觉得自己的孩子需要做什么所谓的精英，也不必去挤破头争取那些被世俗认可的学历。
他女儿跟其他人不一样。
易折星对升学没想法，那就听他的就好。
易建德一如既往地这样想。
到七月下旬的某天，易折星登陆网站，输入自己的考号和密码，录取界面有了变化。
理所当然的，她被实验中学录取，全家都因这个好消息开心。
转眼到八月上旬。
易折星听易建德说，学校要举办典礼。
一来是给升学的孩子们祝福和送行，二来，要借此鼓舞二年级的学生们。
“听说学校外墙今年的荣誉墙已经换好了，我们星星这么厉害，上面肯定会有你的名字，要不要去看？”
易折星知道举办典礼是要干什么，人很多，坐的很挤，音响很吵，很多尖叫，还要跟着鼓掌。
典礼就是很麻烦。
她坐在沙发上看书，只是摇头：“不去。”
“去吧，”易建德哄她，“去见见老师同学，所有学生都会去的，跟你在学校的同学聊聊天，留个联系方式，有些同学说不定以后见不到了。”
“爸爸妈妈陪你去，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就随时走，好吗？”
易建德坐在她身边，温柔地捻起贴在她脸上的一缕头发，动作很轻地帮她挂在耳后。
易折星的眼睛从书上移开，她想了想，说：“好的。”
*
为了能让别的年级的学生也去观看，学校的典礼定在一个周六的上午。
易折星早早地醒来，洗漱完毕后，坐在餐桌上吃早餐。
桌上只有她们父女两人，易折星一看，问：“妈妈呢？”
易建德：“昨晚上姥姥打来说胃疼，妈妈去照顾了，稍后看情况，如果赶得回来她就直接去现场跟我们会和。”
“哦。”易折星点点头，又继续吃自己的面包。
她吃着，又觉得自己忘记说什么，才又补充问：“姥姥没事吧？”
“没事的，”易建德给她擦嘴，“只是些小毛病，跟之前一样，应该很快就会好转。”
“不用太担心。”
吃罢饭，易建德开着车带着她向学校驶去。
还不到学校跟前，远远的就能看到高耸的充气拱门，成束的彩色气球布置在学校大门两侧，全然已经看不出原先的样子。
易建德把车停在远处，下车拉着易折星的手往学校门口走。
尽管预料到这次的典礼会有很多人，但真到了现场一看，人挤人的场面还是着实把易折星吓了一跳。
学校大门口拉了红色的横幅，门口不少家长送来花架，志愿者们穿着活动服装，正给来来往往的家长学生配发气球和充气棒。
很热闹、很欢乐、很不适合易折星。
不远处，有两个造型可爱布偶人正跟几个学生互动，看见呆站着的易折星，跟她挥挥手打招呼。
易折星从小就害怕这东西，跟黑漆漆的布偶眼睛对上，立刻移开视线，脊背也越发僵硬。
还没进门，她就已经开始后悔来这里了。
易折星手心沁出薄薄一层汗，不自觉拉紧易建徳的手。
易建徳弯腰问她：“怎么了？不喜欢吗？”
“嗯……”易折星点点头，声音低低的，“学校不是这样的，不能装饰成这样。”
她皱着眉头，对这巨大的、颠覆性的变化感到困惑和抗拒。
易建徳捏捏她的手：“是因为今天大家为了庆祝，才把学校装饰成这样的，是暂时的。”
“等活动结束了，学校就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不用紧张，对吗？”
易折星勉为其难地接受，她点着头，手却无意识地越握越紧。
易建徳指向东侧的围墙，比起这里的热闹喧哗，那里的人要少很多。
从他们的视角，能隐约看到墙上挂着巨大的塑料布，上头印着几张人脸。
“要不要先去那里看看？可以等大家都进去了，我们再进去。”
“好的。”
易建徳一步一步带着易折星走到新换上的荣誉墙。
红色的塑料布，很长很长，贴着学校的围墙拐了一个弯。
“去看看上面有没有我们星星的名字。”易建徳笑着，缓缓松开她的手。
易折星一开始仍想要抓住他的手，但渐渐的——
好奇心超过了紧张和不适。
她登上路边的矮阶，慢慢走到那荣誉墙面前。
那墙上贴了不少人，第一个印着的，就是她自己的脸。
上面写着她的名字，成绩，录取学校，还给她加了一句人生座右铭。
是一句她听都没听过的话。
她的照片被放得很大，轻抿着唇，下巴微敛着，表情怯怯的。
从第三视角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脸，让人有种别样的感觉。
她沿着墙壁慢慢走，一张张陌生的脸被贴在墙上。
不认识。
不认识。
都不认识。
易折星的脚步逐渐加快了一些。
到转角，印着的是个男生的照片，面容清俊。
那男生成绩很好，被录取到附中，座右铭上写“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待看清楚，易折星睫毛颤了颤，有些挪不开眼睛。
那是陈琰的脸。
正是热夏，四周的空气闷得让她胸口疼。
易折星想要逃跑，双腿却仿佛被钉在原地，一步也挪不动。
欢笑和吵闹声霎时变得很遥远，她听到自己深而长的呼吸声。
“星星！”
易折星被叫回神。
易建徳隔着很远叫她：“妈妈刚打来电话说要我们去一下，现在大家都进学校了，你在这里等着，爸爸把车开过来接你。”
说罢，他便快步走远。
易折星慌了。
“爸爸……”她跳下台阶，想要跟上去，脚步却越发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远，易折星没停下，仍一步一步追过去。
学校门口依旧乱乱的，她从人群里穿过，将要走出去，有人拉住她。
转头，是陈琰。
周遭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易折星站在原地，只觉得脑子懵懵的。
她听到陈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与他对视，陈琰却没有再说下去。
陈琰的表情变得很难识别。
他眉心轻皱着，嘴角微微下拉，目光沉沉地压在自己身上，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不知道那算是一种什么表情。
两人沉默无言地对视着。
有人擦肩而过，那女孩儿说，以后上学走中安路那条街就好了。
她母亲跟着她笑，喜气洋洋的，说，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易折星朝她们看了一眼，平静地问他：“中安路是哪里？”
陈琰说，是附中。
易折星了然地点头：“你以后也要去中安路上学，对吗？”
陈琰没再说话。
“你没有提前告诉我，”说到一半，她又改口，“不对，你没有提前通知我。”
“你说话不算话。”
易折星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陈述一个无轻无重的事实。
“我记得我答应你的事，可是──”
滴滴两声，汽车喇叭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交流。
一辆黑色汽车停在两人身边，易建徳单手支在车窗上，微笑着朝陈琰摆摆手，算是打了招呼。
他视线下移，看见女儿被紧抓着的手腕，再抬眼，语气就没那么好了。
“星星，你跟同学聊好了吗，我们该走了。”
“嗯，”易折星回头，语气毫无起伏，“陈琰，我该走了，你可以放开我吗？”
陈琰的手仍握在她手腕上。
他垂着视线，良久，道了一声“好”，缓缓收回了拉住她的手。
易折星上了车，易建徳见那小子还傻站在原地不走，皮笑肉不笑地跟他客气：
“陈琰同学，我们就先走了，再见。”
说罢，他摇起车窗，远远地把他甩在身后。
哈巴狗。
易建徳内心冷嗤。
车开出去很远。
易建徳透过车内后视镜查看女儿的状况。
易折星或许是累了，直着背木然坐了一会儿后，缓缓滑倒，双手交叠在胸口，蜷缩着双腿正躺在后座上。
她一声不响地睁着眼睛，只是漠然地将视线投向某处，许久，睫毛才缓缓眨动一次。
易建徳不动声色地把车里的冷气开了静音。
放缓车速，他把车靠着路边停下。
易建徳从后备箱里取出一条小毯，轻覆在女儿身上。
易折星愣愣地看向他，想抬手推开。
巨大温暖的手掌轻盖在她的眼睛上，她听到易建徳说“睡着了不盖毯子会感冒”。
而后，有吻落在她额角处。
易建徳说，好好休息一下吧，睡一觉，我们就到了。
睡吧，睡一觉一切就都好了。
于是易折星不再挣扎，乖顺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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