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柏的信,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明兰心中激起圈圈涟漪后,终归于沉寂。她将那“持静守拙”四字奉为圭臬,行事愈发低调得近乎隐形。
晨昏定省,她总是最早到,最晚走,立在角落,若非王氏问起,绝不主动开口。在书塾,她将自己埋首于书卷之间,连呼吸都放得轻缓,仿佛要将存在感降至最低。对那方紫檀端砚,她依旧视而不见,只用自己那方歙砚,仿佛那御赐之物只是案头一件寻常摆设。
她甚至开始主动避开任何可能与赵暄相遇的路径。去书塾绕远路,回暮苍斋穿小径,连去寿安堂请安,都刻意错开他可能在前院书房的时间。
起初,赵暄似乎并未在意。他依旧每日去书塾旁听,神色平淡,目光偶尔扫过那个角落,见她总是低垂着头,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便也很快移开。竹意轩与暮苍斋,仿佛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各自延伸。
然而,这刻意维持的平静,终究未能持续太久。
这日庄学究讲授《诗经·蒹葭》,说到“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求之不得,语调悠长,带着几分文人式的感怀。
散学时,众人起身行礼。明兰照例落在最后,默默收拾书箧。她感觉到那道来自偏席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比往日久了些许。她心头一紧,动作却不曾慌乱,依旧是不疾不徐。
待她收拾妥当,起身欲走时,却发现赵暄并未像往常一样率先离开,而是负手立在书塾门口,目光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叶子已落尽的海棠,似乎只是在欣赏残景。
门廊并不宽敞,他站在那里,便堵住了大半去路。
明兰脚步一顿,进退两难。若上前,势必要与他照面;若退回,又显得太过刻意。
正踌躇间,赵暄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般,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
“六姑娘。”他声音清淡,听不出情绪。
避无可避,明兰只得上前,屈膝行礼:“殿下。”
“近日书塾课业,似乎繁重了些?”他问道,语气像是随意的师长关怀。
明兰垂眸:“回殿下,庄学究授课精深,明兰资质愚钝,唯有勤勉以赴,不敢言繁重。”
“是么?”赵暄看着她低垂的眼睫,那上面仿佛凝结了一层拒人千里的薄霜,“孤瞧着六姑娘,似乎清减了些。”
明兰心中微凛,依旧维持着恭谨的姿态:“劳殿下挂心,许是秋日干燥,胃口稍欠,并无大碍。”
一问一答,皆是滴水不漏的官样文章,透着疏离的客气。
赵暄沉默了片刻,书塾内尚未走远的几个盛家子弟和丫鬟,都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动作,竖起耳朵,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看过来。
“那方端砚,”他忽然将话题转向那避不开的物事,“六姑娘可还用的顺手?”
明兰指尖微蜷,语气依旧平稳:“殿下恩赐,自是极好的。只是明兰用惯了旧物,且御物贵重,心中惶恐,平日仍以旧砚习字居多。”
她坦然承认并未常用御砚,理由也冠冕堂皇。
赵暄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什么,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些许距离。属于他的、清冽而带着压迫感的气息瞬间笼罩过来。
明兰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脚下却如同生了根。她能感觉到周围那些若有若无的视线,如同细密的针,扎在她的背上。
“六姑娘似乎,”他声音压低了些,仅容她一人听见,“总是在躲着孤?”
明兰心头猛地一跳,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让她耳根发热。她强自镇定,将头垂得更低:“殿下言重了。殿下天潢贵胄,明兰唯有敬仰,岂敢有怠慢之心?只是尊卑有别,礼不可废,明兰不敢逾越。”
“不敢逾越……”赵暄轻轻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落在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上,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那日雨中同伞,六姑娘可未曾提及‘尊卑有别’。”
他旧事重提,像是一把精准的匕首,挑开了她试图掩盖的伤疤。
明兰的脸色霎时白了几分,袖中的手紧紧攥住,指甲深陷入掌心。那日的仓皇、无助、以及被他气息笼罩时的无措,再次清晰地浮现。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尽管那目光深不见底,让她心悸。
“那日雨急,殿下未带伞,明兰……不敢让殿下久候雨中等候取伞,故而僭越。事后思之,深觉不妥,惶恐至今。还请殿下恕罪。”她说着,便要屈膝请罪。
赵暄却抬手虚扶了一下,阻止了她的动作。他的指尖并未碰到她,但那无形的力道却让她无法拜下。
“孤并未怪罪。”他看着她强作镇定却掩不住苍白的脸,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索然,“六姑娘既知礼守节,自是好事。”
他说完,不再看她,转身踏出了书塾门槛,玄青色的衣摆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消失在廊庑转角。
明兰僵在原地,直到那脚步声远去,才缓缓直起身,只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浸透。秋日的凉风穿过门廊,吹在她汗湿的额发上,激起一阵寒颤。
他看出来了。
他看出了她的躲避,她的疏离,她的恐惧。
而他最后那句“自是好事”,听着像是认可,可她分明从中听出了一丝……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她不知道,也无力去深究。
只觉得与他每一次短暂的接触,都像是一场耗尽心神的风暴。
她慢慢走出书塾,秋日的阳光明明晃晃,却照不进她心底的寒意。
长柏哥哥让她“持静守拙”,可这“静”与“拙”,在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注视下,又能维持多久?
这看似平静的深水之下,压抑的暗流,似乎正变得越来越汹涌。而她这条试图潜藏的小鱼,又能在这愈发逼仄的水域中,躲藏到几时?
她抬头望了望高远的天际,一群南飞的雁阵正掠过,留下几声清唳。
天地辽阔,她却只觉得,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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