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缓猛地抬起头，有些愕然地看向她。
李朔方道:“空寂身后的石壁有道极细的缝隙，那里微弱的气流，来自另一侧空间，但那气味很怪，不是藏剑阁该有的气味，潮得过分，还带着隐约的药草香。我当时便怀疑石壁后藏的不是物，而是一个活人，那里很可能是一处地牢。”
“白荆溪怀疑藏锋中暗藏秘宝，却毫无头绪。自然而然，他只能在藏锋的铸造者身上寻找线索——石壁后的地牢中关的，正是失踪了六年的铸剑大师，白荆溪的恩师，桓璀。”
说到这里，她微不可觉地顿了顿。
父亲的信中说，匡正山庄的机关全出自他手。但那石壁却是个死角，地牢布局相对简单，紧挨后山，且里面应该没有密集的杀伤机关，便于打通。这大概还是父亲当年设计时有意为之，留下一个微小的漏洞，让桓璀多一线逃生的可能。
只是他没想到，这死角竟然被九黎教先一步发现，若真等空寂打通那石壁，恐怕坐收渔翁之利的就是九黎教了。
若姑姑就是九黎教中人，那她当年和父亲那段争执的原因，也就呼之欲出了——正是为了藏剑阁中残卷的线索。
“而你挟恩图报，潜入剑阁救出桓璀，你的目的与九黎教并无不同。”
桓璀先前在江湖上名声极佳，为人有恩必报，一诺千金。先前承诺给少林寺的宝剑迟迟未打造，只是因为他已经被白庄主囚禁罢了。
因此，能救他逃出生天之人，桓璀一定会报答。但万一他不肯吐露藏锋的信息，杨缓手中还有能派上用场的东西。
李朔方扫了杨缓一眼，轻声道:“那日洞窟中你受重伤昏迷，我替你疗伤时，在你身上发现了一本剑稿——那正是桓璀的手迹。桓璀本来供职于前朝，是极受倚重的宫廷巧匠，亡国后，他心中积郁难消，不肯为新朝效力，那剑稿中也藏着不少毁谤朝廷之言。”
杨缓一怔，下意识地探向怀中。这本剑稿是他在山庄查探时，在白荆溪的书房的一堆旧书里发现的，落满灰尘，白荆溪几乎从未翻阅，不知其特殊，否则剑稿丢失后他必然派人寻找。
“桓璀还有家眷尚在人世，就算他不考虑自己，也要考虑他的亲人。况且他这样的匠人秉性孤高，极重身后名，若那手稿流出，朝廷免不了捏造其他罪状，添油加醋编排他，这更是他无法忍受的。”
“等你救出桓璀，又给出这份遗失的剑稿，将其物归原主，无论是出于对恩人的感激，还是出于对剑稿内容的忌惮，他必然会将藏锋的秘密吐露给你。”
李朔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平静地注视着杨缓。
杨缓怔了怔，摸出那份剑稿翻开，发现里面缺了好几页——李朔方那天趁他昏迷时，把最重要的几页撕走了。
在这个计划里，杨缓算计的时候没有漏掉任何一环，从离间计支走太玄派，引来少林挑起争端，一直到利用银羽蛇寻找地牢，再凭他对于机关的熟稔救出桓璀，他的确是唯一能获得残卷线索的人。
可那天他为救李朔方而受伤，却因此让她察觉出一点端倪，使得原本的布局出现了一点细微的变数。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他现在只能，也不得不带李朔方进入藏剑阁去找桓璀。
李朔方看着他偏向一侧的头，眼神渐渐柔了下来，她蹲下身，轻声道:“我这样做，你生我的气了吗？”
她手指轻轻蜷了一下，掩盖着轻微的不安。
毕竟，那或许是一个从未懂得感情的人，对他人仅有的一次出手相救。他利用了这么多人，到头来唯一的不确定，却落到了别人手里。
李朔方撕下那剑稿毕竟是出于一己之念。局势已经无路可退，她既不信杨缓会保下桓璀的性命，也担心藏剑阁里其他人的安全。
因此她早就料到，杨缓或许会因此失望，甚至彻底不再相信她。
但杨缓抬起头，他的眼中并没有任何怒意，只是一丝轻微的不解。
他声音略有一丝沙哑，“就算你身处藏剑阁，会有危险，但仅仅是为了救别人，你也愿意这样做吗？”
李朔方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心中竟微微一悸，只觉周遭都变得寂静了些。但刹那怔忡后，她随即回道:“我愿意。”
她垂下眼眸，还有一点是私心，没说出口——她想知道那残卷的消息，她始终存着一点执念，去探清这背后真相，去找姑姑问个明白。
她性子一贯温和，很少与人争抢，但一旦认准了某件事情，即使要拿出极大的代价，也会尽力去完成。
“无论身处何种险境，都敢为他人看轻生死。原来，这便是你心中的道义吗。”杨缓低低道，他又想起谢濯灵的话，“我的确理解不了，看来我永远做不成好人了……”
他眉峰微微蹙起，原本清明透亮的眼睛似乎蒙上了薄薄的雾气，带上几分挫败和黯然。
“好人，你眼中怎样算好人？”李朔方问。
杨缓道:“就像你这样，永远都解人之厄，救人之急，即使自己有危险，也愿意去救那个铸剑师啊。”
“那若我为了救他，牺牲了更多无辜者的性命呢？”
杨缓怔了怔:“那也是划算的吧，毕竟他的命很值钱。”
这想法稚拙而简单，李朔方摇摇头:“不是的。即使地位尊崇如皇帝，他的性命也得以万千底层百姓的性命为本。轻视他人的命，便是轻视自己的命，世人性命的贵贱之分从何而来呢？”
她有些怜惜地托起他的下颌，轻声道:“至于我的道义，那也有限得很，只是我能力范围内的事情，谈不上多高尚。像今日，若我根本无力改变局势，甚至要弄巧成拙，那即使有人遇难，我也绝不插手，以免殃及更多的无辜者。”
“这样算冷漠，算罪恶吗？可人的能力有限，立场也会变。我也做不成永远的好人。凡事但求尽力而为，问心无愧，这就够了。”
“你看，都是很简单的道理，别再愁眉苦脸啦。”说到最后，李朔方的语气也轻松起来。
“嗯。”杨缓沉思片刻，认真地点头，对于李朔方的话他接纳很快，再对上她的眼神时，他已经笑了起来，“原来只是尽我所能而已，确实很简单。”
“我知道怎么做，”他郑重地想了想，将刚完成的机关草图塞到她手里，“喏，等会你这样……”
交代完，他轻轻别过脸去，看似不经意地瞟了她一眼，“看在我这么尽心尽力的份上，事成之后请我吃双倍的冰酥酪。”
他说这话的时候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语气中却透着一点跟平时不一样的软意，眼眸清澈见底，像一只没有攻击性的小动物。
李朔方的目光变得很柔和，“包在我身上。”
-
进入藏剑阁的人不少，空净为了所谓的“见证”，特意叫来了一些名声不错的江湖同道。众人一踏入阁中，只觉幽暗曲折，仿佛误入迷宫，但顺着灯光望去，只觉内部机关都精致无比，尽显巧思，竟不知江湖中还有如此巧夺天工的机关楼。
“白庄主这藏剑阁的机关，怎么似乎比传说中的无梦楼还精致。”一位侠客啧啧称奇。
“那是自然，这诸多机关本就是我花了大价钱，请无梦楼的李寂先生亲自打造。”白荆溪淡然道，“你若有钱，也请得动他。”
他双手顺着墙壁过与道缓缓摩挲，沿路触动各式暗格与铜钮开关，看似毫无规律可循，但随着四周低沉的喀嗒声响起，沿路隐藏的杀伤机关逐渐收起獠牙，归于沉寂。
李朔方在问剑大会上深得众人信任，此时自然也被视作可靠的助力，她默默跟在最后，听到白荆溪编造“重金请李寂打造机关”的说辞，脸上却没有丝毫波澜。
众人此时都被白荆溪的动作吸引，没有人注意到李朔方袖口垂落，她指尖悬着一条细到几乎看不见的线，准确地避开每一道暗槽机关，绕向最深处的缝隙。
这是一条传递讯息的线，通过壁上暗孔，悄无声息地攀向下层。
“诸位请跟紧我，不要乱动藏剑阁中之物，若出了事，后果自负。”绕过曲折迂回的暗道后，白荆溪拐进了一条阶梯，沉声道。
几位对奇门八卦有研究的江湖人一路走来，也看出一些端倪，除去机关以外，这里还包含复杂的阵术。阁中各个通道似乎都是依奇门八卦之术设计，极其巧妙，若没有白庄主在前引路，恐怕只会在原地绕圈，当下都打起精神，紧跟白荆溪脚步。
沿着阶梯缓缓下行，终于到达一个巨大的穹顶室，这里灯光昏暗，用来照明的是一颗颗光芒璀璨的夜明珠。四周嵌着整齐的方形凹槽，一柄柄刀剑嵌于其中，寒光迫人。
众人一时只觉冷意扑面而来，不由为这些巧夺天工的兵器啧啧称奇。
空净手中拿着桓璀当年画下的镇寺宝剑草图，他扫视四周，神情却依旧冷肃:“这些槽位清一色同宽同深，与镇寺宝剑的大小、形制全然不符。”
他回身看向白荆溪，语气已带上几分逼迫:“白庄主还是莫要绕弯子了，请尽快带我们去真正存放镇寺宝剑的地方吧。”
白荆溪淡淡道：“方丈莫急，这只是最近的一处藏剑室，阁内大大小小十余间，我按远近带各位逐一查看，也免得说我有意遗漏。”
穹顶室中的人陆续向外走去，他们经过中央的甬道时，火光落下，李朔方踩上去，却发现这一块的石板并非实心，下层还有一处空腔。
根据藏剑阁的布局和这处空腔判断，这下层很可能就是地牢所在。
她心念一转，手中细线轻轻颤动，随即崩断，只过了一息，地板猛地震动，从中央裂开，众人脚下踏空，瞬间被黑暗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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