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还是没走掉。
在她费心找借口婉拒时,病房里突然传来老太太剧烈咳嗽的声音。
推门进去,董珏靠在床头,捂着胸口,半睁着眼,望着刚进来的两人。
“你们都走吧,让我这个老太婆自个儿留在医院,反正我也是个将死之人。”
边说,还边拿眼睛打探两人的反应。
早习惯了这些花招,傅聿时低头勾了下唇角,绕到里侧的床头,波澜不惊地替她倒了杯水。
“今晚我留下来陪您。”
喝着孙子递来的水,董珏却抓过聂霜的手,慈爱又殷切地望着她。
“那小霜呢?”
老太太很瘦,掌心是又厚又硬的老茧,细看,眼周已布满了沟壑般的褶皱。
放下杯子,傅聿时正要替她拒绝这不合理的要求,就听到她语气乖巧地开了口。
“好的,我留下。 ”
他意外地看向她,她却已转了身,去了病房门口。
“不用勉强。”他跟过去,挡住老太太的目光,压低声音道。
给陈姨交待了句不用留门后,聂霜抬头望向他,澄澈的眼睛带了笑,又涌动着不易察觉的伤感。
“傅聿时,其实我很羡慕你。”
“羡慕什么?”
“你外婆还在,你还能陪在她身边,还有机会跟她聊天。”她说完,便离开了他罩下的那片阴影。
在原地沉默片刻,傅聿时转头看向那个已经坐回病床边的姑娘。
不是为他而留下的。
有护工也有青姨,聂霜其实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是陪董珏聊天解闷罢了。
腿脚手术并不是什么大手术,但人上了年纪,身上动刀,难免会有意外。
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董珏拉着她,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一股脑倾吐了出来。
毕竟是满头银丝的耄耋老人,又刚死里逃生,再怎么强打精神,很快就显出疲态。
阖上眼皮前,董珏突然牵过她的手,半是恳求半是叮嘱。
“外婆今晚是有点胡闹了,但外婆希望,如果你们将来有机会修成正果,一定要互相扶持,不离不弃。”
聂霜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柔软的人,但那双落在她身上慈祥的眼眸,还有这副交代后事的口吻,将她拖入了往事的漩涡中。
小时候生病,她哭闹不止,一吃药便吐,奶奶就会怜爱地把她抱在怀里,拿个小勺,一口一口喂她。
奶奶脊椎不好,每回喂完药,后背都痛得无法挺直。
她不懂事,喜欢赖在奶奶怀里,奶奶迁就地抱着她,拍着她后背,嘴里不停哄她说“小霜真乖”。
她发烧时,浑身骨头发痛,人烧的迷糊,可一睁眼,却发现眼前头发花白的奶奶,竟然在偷偷抹泪。
在最需要母爱的年纪,是奶奶填补了那个情感的空缺。
正因如此,刚才面对傅老太殷切的眼神时,她移情了,几乎没犹豫,便答应了留下。
此刻更是不知该如何回答,想到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她心里生出了共犯的负罪感。
没法开口应允,她只能回握住董珏的手,微微点头,不着痕迹地将话题转移了。
接完电话回来,见病房里的一老一少聊得挺投缘的,傅聿时有些意外,他很久没见外婆这样笑过了。
“聊什么呢?”
收起情绪,聂霜扭头看他,“聊你小时候的糗事。”
他眼角微挑,整个学生时代都意气风发的人,从不记得自己何时出过糗。
“小时候穿裙子的照片还有吗?”
沉默了两秒,他一脸认真地望着她,“想看?跟我回家,我找给你。”
他这个人,连揶揄别人都这样一本正经,她默默转过了头。
离开时,傅聿时仍坚持送她,他拿了车钥匙,不等她拒绝,就穿上大衣,抬腿往外走。
但梁家门禁时间已过,她又交代陈姨不用留门,家里是回不去了,只有去烟雨。
烟雨离这挺远的,他来回折腾太累。
瞥了眼附近闪着标识的酒店,她朝他摆手,“你不用送我了,我今晚住附近的朋友家。”
他却忽然敛了色,看着她,问:“为什么一直拒绝我?”
被他这么直接地问起,聂霜一时怔住。
思绪被他搅乱了。
接着,听他突然问起身份证号时,她以为是医院来访登记所需,脑子还没从上一个问题中出来,便毫无警惕地报出那串号码。
直到,手机收到订房信息。他替她定了那家酒店的房间。
这一刻,她才意识到他惊人的洞察力。
“你不想我送,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回,那这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他的语气诚恳到让她无法拒绝。
“当然,”他盯着她,目光幽幽地,又补充了句,“这么晚了,就别去打扰你朋友了。”
被当众拆穿谎言,她脸颊发烫,低了头,也不看他。
“多少钱?我转你。”
他却答非所问:“好好休息。颈椎病严重了,我可负不了这个责。”
想起自己来之前,肩颈都贴满了膏药,她下意识伸手去摸后颈,抬眼时,他却已经朝酒店的方向迈步了。
“就五分钟的路程,你不用送我。”她急忙追了上去。
他顿下脚步,侧身看着她,“我也住那儿。”
他是原本就打算在酒店落脚,还是因为她,才顺便定的房间?
来不及深思,聂霜就看见苏行知从亮如白昼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推门而出。
“小霜。”
“行知哥,你没走?”
“正好我晚上没什么事,而且明天是休息日,也不用早起。”
走到聂霜面前,苏行知将手中刚买的热可可递给她,“可以走了吗?”
捧着他递来的东西,她犹豫稍许,“你等我一下。”
瞥了眼她身后的傅聿时,苏行知点头,“那我去车上等你。”
接收到并不友善的眼神,傅聿时自然什么都明白了。两个男人之间,不用多说什么,轻而易举就懂了对方的深意。
只是,被夹击在中间的当事人却浑然不觉。
傅聿时隐匿在浓黑夜色中,唇角勾起温柔的笑,沉声问她。
“要跟他走?”
凌晨两点的夜,将他那抹笑,衬托得有些寂寥。
苏行知等了她一整晚,她不能拂了他的好意。也许,还有一些更重要的缘由,理智让她并未深究。
“谢谢你的好意,酒店麻烦你帮我退了。”她拂开被风吹乱的头发,面色有些歉疚,“希望外婆明天手术顺利。”
他低头凝试着她,双手插在口袋里,好半晌,才回了句。
“好。”
她没看他的眼睛,说完便转身离开,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时,手上突然一顿,又转过头去。
“傅聿时,再见。”
语气郑重的两个字,随着冬至这天的凛冽寒风,很快消散在深夜浓雾中。
他却听得很清楚。
翌日是周六,不用上班,但聂霜天不亮就醒了。
头有些痛,她揉了下太阳穴,拧开床头的台灯,摸出枕边的手机,看了眼。
并未收到退房的信息。
也许是他懒得退。
当然知道他不差这点钱,但这是原则问题,而且她也不想再跟他有什么牵扯。
她没傅聿时的微信号,发了信息让陆樨代为转交后,便起床去洗漱了。
清晨七点的医院,医护人员早已忙碌起来。傅聿时坐在VIP病房的沙发上,对着电脑处理邮件。
没多久,陆樨也来了。
她其实昨晚就来过了,刚到医院门口,就瞧见她哥目送着聂霜,上了其他男人的车,然后裹着一身冷意,沉默地回了病房。
她来医院替他,想让长途飞行的他回家休息,却被他赶走了。
青姨早上回来熬粥,她才知道,她哥一整晚都没睡觉,一直对着电脑处理工作。
从前是独立制表师的时候,他经常彻夜工作,但现在回来开拓分公司,抓的都是管理层面的事,哪里还需要他通宵加班。
聂霜愿意来探病,八成有戏,但又跟别的男人走了,她没搞清楚到底是什么状况。
但很明显,这件事让她哥极度不爽。
他这回,是来真的。
瞄了眼他眼下那片阴影,陆樨边伸懒腰,边试探着开口,“你没搞定聂霜姐啊?”
闻言,傅聿时依旧没什么表情地盯着电脑。
“我都这么帮你了,你还搞不定。你要是再不努力,她可要被人追走了。”
在他的沉默中,她又不怕死地补充了一句,“不对,她现在是不是已经被人追走了?”
想起昨晚苏行知那个略带挑衅的眼神,傅聿时敲击键盘的手,悬在了空中。
微微走神后,他很快将视线重新落回屏幕上,修长手指一敲,将邮件发送了出去。
是又怎样。
“哥,需要我再帮帮你吗?”
盯着手机上聂霜发来的代为转账的请求,陆樨朝傅聿时意味深长地笑了下。
她不知道他们之间何时欠下的这笔钱,但显然,人家并不想跟他有太深的牵扯。
不用——
这两个字还未说出口,傅聿时脑子里忽然闪过她昨晚的那句“再见”,以及她跟他道别时,郑重的眸色。
她的眼睛很美,却像一扇弥漫着大雾的窗,他看不透。
不喜欢这样被动的局面,他改了主意。
“想要什么?”他目不斜视盯着电脑,语气干脆利落。
“你们公司刚发售的那块女士限量手表。”
“好。”
陆樨手抖了一下。
之前为了弄到这块限量手表,她搬出爸妈,都没能说服这个铁面无私的哥哥,现在竟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不就见了两次面吗,至于这么情根深种了?
陆樨肚子里装了一堆疑问,但她哥没主动说,她肯定也问不出,便懒得再费脑细胞去琢磨。
况且,她也挺喜欢聂霜的。
长相气质和她哥极其登对,性子虽有点冷,但正好,她也不喜欢话多的人。
洗漱完后,聂霜从衣柜里找出件黑色羽绒服套上,拿了桌上的手机和钥匙,准备回家。
刚坐进车里,就收到陆樨的回复。
[小霜姐,这钱我哥不收,如果你执意要还,恐怕得你亲自出马了。]
将那笔钱退回的同时,她把傅聿时的微信账号,一同推送了过来。
本以为除工作关系外,她和他已银货两讫,看到信息,聂霜很意外,也迟疑了。
好半晌,她才回了个“好”字。
但并未立即点开微信名片,而是把手机扔在了副驾驶座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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