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都是后话了。
在此刻,他还不知道在这些年里,那个遥远的、名叫父亲的角色有没有哪怕一次地为他们打过钱,甚至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已经与世长辞——
许敬尧甚至曾经怀疑自己的生命中根本就没有出现过父亲这个角色,而那个金色的早晨,不过是孩童过剩的想象力的产物。
他正孤零零地站在一个成长的岔路口,没有人能救他。
——即使是她也不能。
许敬尧记得,陈幼梧曾不止一次地想偷来家里的钱帮他。
客观来讲,她的家庭境况其实并不比他强到哪里去,充其量养活一大家子还有最后一点点富余。
不过,如果不是有那么多朴实的家人要养的话,金钱本身理应是足够花了的。
而眼下这一点富余,即使她的家人愿意拿出来,许敬尧心知肚明,也并不能拯救这个临近崩溃的家庭——
何况,他根本不愿意接受她的帮助。
无论是出自羞恶之心,或是因为理性,许敬尧都不愿意再让陈幼梧插手这件事情。
他甚至逼自己伪装出一幅任何人都看得穿的平常模样,试图骗过陈幼梧的眼睛——
骗不骗得过,并不是重点。
总之,这个家庭像正坐在一场末世风暴的正中心,无法逃离,只能在一阵阵极端的绝望中眼看着自己支离破碎,崩溃得无药可救。
可那最后的崩溃,却像一场场春雨般,轻柔得令人来不及抗拒,等到想躲,早为时已晚。
他记得那是他小学毕业的日子。
刺眼的阳光下,他瘦骨嶙峋的身子躲在不知裹过多少具身躯的、学士服的黑影中,战战兢兢地站在台上念他的发言稿。
那时,他忧郁得几乎要发了疯,但在无数家长的眼里,许敬尧还是那个成绩优异、性格温和的别人家的孩子。
偶尔向观众席看一眼,他会望见无数双羡慕的眼睛。
但,在那些闪烁着的眼睛当中,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的母亲。
是的,这是母亲第一次没有送他上学。
他独自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像一只被关了很多年之后突然放出笼子的鸟,走在银杏树的树荫里,他彷徨了很久,又抬首望了许久,才终于敢颤颤悠悠地跳跃了一下。
当双脚再一次触碰到地面的那一刻,他几乎高兴得要飞起来了。
陈幼梧不知从哪里跟上来,听他语无伦次地说,也跟着兴奋起来。他们计划起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那时他们都没有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等到他们想到时,为时已晚。
暴风雨前总是宁静,山崩地裂前总是岁月静好。
他回到家时依然是雀跃的——许敬尧想,那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认识到“雀跃”这个词的由来。
但,还不等他来到二楼,陈幼梧的母亲便把他招呼过去。
面对这个前所未有地兴奋得双颊泛红的男孩,又想起那些他不知道的种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终于还是拐了个弯,说孩子,你妈妈有事出去了,今晚……就到我们家吃顿饭吧。
他惊异地瞪大了眼。
这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离开母亲视线如此之久。
在兴奋的同时,许敬尧也感到强烈的不安与恐惧,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他知道一定有什么事已经发生、正在发生且即将发生,也实在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看到面前那双充满关爱的眼睛,他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不由自主地冷下声音,说知道了,谢谢阿姨。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进了门。
这是他第一次到她的家里,也是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她家里的状况。
几年来,他一直听她说家里人多,如今却还是对这小小的屋子能同时供给五个人生活感到震惊。
在这个并不富裕的家中,除了她的父母与外婆,还有她的、一个来青岛读书的远房表姐也借住在这里。阿姐比他们大十岁,身材颀长,眉眼清丽,端坐在窗边,已是成年人的模样,与懵懂幼稚的他们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女子看到他来,只是礼貌性地抬头一笑,接着又低头读书,像一幅淡淡的人物画。
往后的很多年里,甚至时至今日,一想起这幅画,许敬尧便会回想起许多。
许多忧伤的、快乐的、纠结的、最终还是释然的往事,那些往事像丝线,密密地织在一起,轻轻一铺,再轻轻一推,就成了他的青春。
时间,回到记忆里。
许敬尧吃过晚饭,但谁也没有要他走的意思。
在钟表的嘀嗒声中,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屋门:屋门很静,没有一丝一毫会被叩击的迹象;房间里也很静,静得只剩下电视机里播送新闻的声音。
他用余光扫视周围,见每个人都紧闭双唇——每个人都在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刻,来迎接一场倾盆大雨。
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他拘束地坐在茶几前,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闪烁的电视屏幕,但却分明感觉出,这家里每个人都在怀着心事看他。
最后新闻播完,主持人开始收拾。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起身走到她母亲身边,很冷静也很小声地说,阿姨,我妈妈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那个面相和善的中年女人浑身一颤,显然是没想到这个孩子会如此早熟。
回头对上那双清澈又忧伤的眼瞳,她还想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口了。
在那一刻她终于明白那道单薄的身影里藏着的无数酸楚——在那之前,像每一个母亲,她总以为陈幼梧的转述带夸张成分。
在过去短短的十二年里,那些过早向他袭来的苦与痛像无数疯长的荆棘,每一根刺都沾满了鲜血,在刺伤他的同时也充盈着他,逼着他不停地长大、长大,直到无法承受地破裂。
“会回来的,只是可能会时间久一些吧。”
他点了点头,说,那我住哪里?
女人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说就住在我们家吧……你跟外婆住一间。
“不用麻烦了。我住自己家就可以。只是要麻烦您多备点饭菜吧。”
直到他走到她视线之外,她才如释重负地叹出一口气,用手背抹去了眼角从未存在的泪。
他走出她的家门,听着房门轻轻关上,那一刻,他才终于敢崩溃到无声痛哭。
许敬尧咬着手指回到自己家里。
还是那么干净又老旧的内饰,还是有着淡淡烟味的环境,连早上用过的、没来得及刷的碗都还泡在洗碗槽里。
还是过去的一切,但一切都回不到过去了。
从这一天起,他的母亲像九年前那一个身影模糊的父亲,就这样从他的生活中消失,长达五年,没有一丝一毫的音讯。直到他跌跌撞撞地长到十七岁,长到那个他已经微笑着做好绳套准备上吊自杀的夜晚,她才突然又一次出现在家门口,尖叫着冲上去把他救下。
但,在现在,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再过两个月,他就要上初中了,而他必须得上初中,不然未来就会满地鸡毛。
而许敬尧始终坚持认为,他的人生,要么死,要么就拼尽全力地活下去。
要活下去,许敬尧只能强忍着心里的不适——那不适中或许还掺杂着一丝羞耻和恶心——回到自己那个小小的房间里,抱着那条母亲亲手织的火红色的围巾缩进角落里,彻夜无眠。
那不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失眠。然而,也就是那个无眠的夜里,许敬尧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孤独的——不,不是人生而孤独的孤独,而是此生永远只能独行的孤独。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
回忆起刚刚的事情,他突然发现,陈幼梧其实一定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不然就不会在他来到她家里吃晚饭时,显得毫不意外——按她率真而藏不住事的天性,她一定会在饭桌上向父母刨根问底——但是她没有。甚至有可能,早在早晨她来到自己身边时,她就知道一切即将发生多么大的改变。
可是,她没有告诉他。
而平心而论,许敬尧其实知道,她不说出来,只是想让自己好受,但他依旧放不下——善意的欺骗终归是欺骗,善意的隐瞒亦是隐瞒,何况,费尽心机隐瞒他如此事件的,还是他十多年的人生来,最信任的人。
在那之前,他对人间尚且存在着最后一丝孩童式的认知,相信这个世界上,纵是人情复杂,至少还存在着唯一一个他能够全心全意、不假思索信任的人。而在这个复杂到无法衡量的人世间,这一个人的存在本身,便是如同世外桃源般的地位。
然而,许敬尧只能眼看着这一个花蝴蝶一般美丽、纯洁的人,就这样在眼前支离破碎。
耳畔传来的耳鸣声逐渐扩大为海浪声,一番接一番,冲击得他禁不住张开了唇,以抵御耳膜处传来的冲击感。他浑身都在抖,不受控制地抖。
他把鼻尖埋进那火红色的围巾里,又干脆用那被灰尘浸透的毛线遮住发烫的双耳,好像它真是一团火,能烧得净从心底涌上来的所有恐惧与自我怀疑。
在那一夜里,许敬尧自认学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而这一课,他受用了二十年。
可是,在心理的差距拉大的同时,他与她的实地距离,却被无限地拉近了。人的成长同时也带来很多琐碎复杂的心绪。
那段时光,即使今天想起,他仍然会时时怅惘,却又克制不住地心驰神往。
“五四广场站到了!请从前门上车后门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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