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未竟之约 (2022年冬至)

最后几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钉,狠狠钉进陆晓阳的耳膜。他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轰然倒流。抢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门内,一张覆盖着白布的病床被缓缓推出。

陆晓阳的视线死死盯着那块白布下瘦小僵硬的轮廓。那个曾经腰杆挺直、声音洪亮,能徒手扎出精巧绝伦纸船的老人,那个他曾经厌烦、躲避的祖父,此刻就躺在那里,无声无息。他早上还在上海的高楼里,对着虚拟的水景指点江山。他甚至……甚至没能听完上个月电话里祖父那声欲言又止的叹息。

一股巨大的、灭顶般的悲伤和悔恨瞬间将他淹没。他想起无数次挂断的电话,想起承诺了又爽约的归期,想起童年时祖父教他扎船时他故意捣乱弄坏的半成品,想起祖父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和随即又包容的叹息……那些被他视为理所当然、甚至急于摆脱的羁绊,此刻都化作了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祖父的葬礼在老宅举行,简单得近乎冷清。除了几个本家亲戚和左邻右舍的老人,再无他人。灵堂设在堂屋,祖父的遗像摆在正中,面容清癯,眼神似乎还带着一丝未解的执念。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纸钱燃烧的呛人烟味。陆晓阳一身黑衣,麻木地跪在灵前,听着道士含糊不清的念诵,心却像沉入了冰冷的深潭。父亲默默地烧着纸钱,火光映着他憔悴的脸,一片死寂。

宾客散去,屋里只剩下父子两人和一片狼藉的冷清。父亲红着眼,哑声说:“你爷爷的东西……都在阁楼上。他说过……那艘船……谁都不让动。你去……收拾一下吧。”说完,便疲惫地佝偻着背,走进了里屋。

阁楼。

陆晓阳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推开那扇尘封已久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干燥竹篾、淡淡霉味和残留颜料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他拉回遥远的童年。阁楼低矮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气窗透进些微天光。积年的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工作台牢牢攫住。

那里,静静地停泊着一艘尚未完工的纸扎画舫。

它比记忆中更加精美,也更加巨大。双层楼阁,飞檐翘角,雕梁画栋,繁复得令人惊叹。船身骨架由细如发丝的竹篾精巧搭成,覆以薄如蝉翼的特制桑皮纸。纸面上,用细腻的矿物颜料描绘着栩栩如生的水波纹、莲花、甚至隐约可见鱼虾水族的轮廓。船身一侧,用俊逸的行楷清晰地写着三个墨色大字:“寄水灵”。

此刻,这艘华丽得如同艺术品的画舫,却呈现出一种令人心碎的残缺美。船尾部分已基本完工,彩绘绚烂,细节完美。然而,船头和上层楼阁却只完成了骨架,蒙着素白的纸,像未及穿上的华服,裸露着苍白的竹骨。几支秃了毛的毛笔、几碟干涸的颜料、一小盆凝固成块的浆糊散乱地放在一旁。仿佛匠人只是暂时离开,随时会回来继续他未竟的创作。

陆晓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都变得困难。他一步步走近,指尖颤抖着,轻轻拂过那冰冷光滑的船身。那些精密的竹篾结构,那些细腻入微的彩绘,需要耗费多少心血?需要怎样日复一日的枯坐和专注?祖父生命的最后时光,就是在这昏暗的阁楼里,守着这艘未完成的船渡过的吗?而自己……自己却远在上海,追求着那些虚假的“生态”幻景!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视线瞬间模糊。他猛地转过身,不想让这脆弱暴露在空寂的阁楼里。目光扫过旁边一个堆满杂物的旧木箱,箱盖半开着,露出几卷发黄的旧纸。

鬼使神差地,他走过去,抽出了最上面一本厚厚的、用麻线装订的硬皮册子。封面是深蓝色的粗布,没有标题,只有一行褪了色的墨迹:《水府札记》。字迹筋骨遒劲,正是祖父的手笔。

他吹去册子上的浮尘,就着气窗透进来的微光,在布满灰尘的工作台旁坐下,小心翼翼地翻开。

内页是泛黄的宣纸。第一页,没有文字,只有一幅用毛笔勾勒的、极其精细的线描图谱——一条活灵活现、鳞片毕现的鲤鱼。旁边用蝇头小楷标注着:“鳞用云母粉调靛青,渐次晕染,忌平板。点睛以朱砂,取其灵动。”

再翻一页,是一幅江豚图谱:“体态浑圆,脊线流畅,以赭石混淡墨塑其憨态。眼窝深陷,宜用浓墨点之,显其灵性。”

接着是荷花、水草、虾蟹……每一页都是一幅精妙绝伦的水生物图谱,旁边密密麻麻记录着选纸、制篾、调色、粘贴的古法工艺,其复杂精微,远超陆晓阳的想象。这哪里是普通的纸扎图谱?这分明是一部关于水底生灵形态与神韵的百科全书,倾注着匠人对自然造物的极致观察与敬畏!

翻到后半部分,笔迹变得不同。墨色更深,落笔却显得凝重、迟滞,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虑。记录的图谱开始出现一些畸形的鱼虾、枯萎的水草,旁边配着祖父沉重的批注:

乙亥年夏记:西河段水色发黑,腥臭扑鼻。所获鱼虾,鳞甲脱落,眼珠浑浊。扎‘丧气鱼’三尾,置于案头,警醒。

庚子年秋记:老菱塘填平过半,建客栈。水脉阻断,岸柳枯死十余株。扎‘断脉柳’一枝,形如槁木,心亦如之。

……(此处字迹潦草)……清流不再,水灵凋敝。寻常‘寄水’之舟,恐难载魂归位,强行为之,反招怨戾……然诺已许,船成则灵安。奈何!奈何!

“寄水”?“水灵凋敝”?“怨戾”?“诺已许”?“船成则灵安”?

一个个陌生的、带着沉重气息的词语像冰冷的石子,投入陆晓阳混乱的心湖,激起层层困惑的涟漪。祖父晚年的忧心如焚,透过这些颤抖的墨迹和那些畸形纸扎图谱,无比清晰地传递出来。这艘未完成的“寄水灵”画舫,似乎承载着远超一件丧葬用品本身的重量。

翻到册子最后一页,一张对折的、粗糙的儿童画滑落出来。陆晓阳捡起,展开——那是他大概七八岁时画的,一艘歪歪扭扭的小纸船,船上画着几个火柴棍似的小人,旁边用拼音写着“he shang de chuan”。稚拙无比。

祖父把它小心地夹在《水府札记》的最后一页。

就在这一刻,阁楼那扇老旧的门被轻轻敲响。陆晓阳慌忙抹去脸上的泪水,深吸一口气:“请进。”

门被推开,一个年轻女子站在门口。她穿着素净的棉麻长袄,身形清瘦,面容沉静,眼神清澈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她手里捧着一小束新鲜的白色菊花。

“陆先生?我是沈念真,镇东公墓的管理员,也是镇上的民俗文化志愿者。”她的声音温和,带着水乡特有的软糯口音,“陆师傅生前,常去墓园照看一些无主的旧坟,也常跟我聊起栖水的旧事。我来送送他。”

她的目光落在陆晓阳手中的《水府札记》和那张儿童画上,又缓缓移向工作台上那艘巨大而残缺的“寄水灵”画舫,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惋惜与敬意。

“陆师傅他……是我们栖水镇最后一位,真正懂得全套古法‘寄水灵’的老匠人了。”沈念真轻声说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寄水灵’,不只是送逝者一程那么简单。在老人们口中,那是安抚水府生灵,也是让顺水而去的魂灵,最终能归于自然、滋养这一方水土的……古老的约定。”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艘未竟的画舫,声音更低了些,“这艘船……陆师傅走得急,终究是没能完成他的心愿。真可惜。”

古老的约定?安抚水灵?魂归自然滋养水土?

沈念真简短的几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水府札记》里那些沉重字句背后尘封的世界。陆晓阳握着那张自己儿时涂鸦的纸船,看着眼前这艘华丽而残缺的巨舫,再看看册子上祖父晚年忧愤的记录,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混杂着巨大的谜团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如同阁楼外冰冷的夜色,瞬间将他吞没。

祖父临终前呼喊的“船没做完”,难道不仅仅是一件遗物?这艘名为“寄水灵”的船,与那关乎“一方水土之安”的“诺”,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而他自己,这个逃离故乡多年、对祖父技艺嗤之以鼻的孙子,又该如何面对这未竟的“船”和这沉甸甸的“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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