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水府遗珍

他指着填埋的区域:“这几条小河汊,早就淤塞污染了,留着也是蚊虫滋生地,影响环境!填平了,正好建漂亮的广场和停车场,多好!至于老墓园,”他顿了顿,笑容不变,“我们会请专业团队,妥善迁移安置,保证先人安宁。还会在旁边新建一座现代化的纪念公园,环境更好!大家要向前看嘛,古镇要发展,总要有些改变,有些牺牲,对不对?”

“牺牲?牺牲的是我们祖祖辈辈活命的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船工忍不住喊道,声音颤抖,是陈伯,“北河汊连着外河,是活水!填了它,南边的水道就死了!还有那些菱塘,那是多少人家祖传的生计!”

“老伯,时代不同啦!”周老板依旧笑着,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靠几片菱塘能致富吗?我们带来的是真金白银的投资!是现代化的生活!那些老一套,该放下的就得放下!”

陆晓阳看着周老板志得意满的脸,听着他那套“发展”与“牺牲”的说辞,再看看图纸上那刺目的填埋区红线,一股怒火混杂着祖父《水府札记》中描绘的水灵凋敝景象,直冲头顶。他再也忍不住,排开众人,走到展板前,指着那填埋区,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

“周总!我是陆晓阳,景观设计师。恕我直言,您这个规划,在生态上存在严重缺陷!填埋这些支流和湿地,等于掐断了古镇水系重要的‘毛细血管’!这不仅会导致局部内涝风险剧增,更会破坏整个区域的水体自净能力和生物多样性!您所谓的‘淤塞污染’,恰恰需要通过生态治理来解决,而不是粗暴填埋!至于老墓园,它承载的是地方记忆和情感,迁移绝非上策!我建议重新审视规划,保留核心水道和墓园原址,进行生态化改造和景观提升,完全可以在保护与发展中找到平衡点!成本增加是值得的,这关乎栖水的长远根基!”

陆晓阳的话条理清晰,带着专业人士的锋芒,人群安静下来。周老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上下打量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人,眼神变得锐利而不悦。

“哦?陆设计师?”周老板拖长了语调,带着一丝讥讽,“年轻人有想法是好的。不过,纸上谈兵容易。生态治理?周期长、成本高、效果未知!我们做企业的,要讲效率,要对投资负责!保留那些臭水沟和破坟地,高端游客谁愿意来?影响整体开发效果和商业价值,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他不再看陆晓阳,转向人群,提高声调,“大家放心!我们是专业的团队!规划是经过专家论证、政府批准的!一切为了栖水更好的明天!”

“更好的明天,不是以斩断来路和污染根基为代价!”一个清亮而坚定的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沈念真不知何时也来到了人群外围。她手里捧着一个用蓝印花布仔细包裹的长条形物件。她走上前,在周老板和陆晓阳面前站定,目光平静却带着一股力量。

她缓缓揭开蓝印花布,露出了里面的东西——那是祖父陆永年扎制的几件纸扎水生物:一尾鳞片用云母粉晕染得波光粼粼的鲤鱼,一只憨态可掬、用赭石淡墨塑形的江豚,还有几枝形态飘逸、仿佛随波摇曳的水草。这些纸扎在春日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不属于丧葬用品的灵动与生机。

“周总,陆设计师说的生态,或许您觉得遥远。”沈念真的声音清晰地在广场上传开,“但在我们栖水老人代代相传的‘寄水灵’里,这水,这河,从来就不只是水!水里有灵!是那些鱼虾蟹蚌,是水草浮萍,是千百年来依赖这水生存、最终也归于这水的先人魂灵!陆永年师傅扎这些,不是迷信!”

她举起那只纸扎的江豚,指向被规划填埋的河道方向:“那是水府生灵的家!老人们说,‘寄水灵’的船载着顺水而去的魂,最终化入水中,滋养水草,水草养鱼虾,鱼虾活人命……这是一个古老的循环!是人对自然的敬畏,是魂归自然的安宁!填了河,平了墓,斩断这循环,污了这水府,失了这份敬畏,就算建起金銮殿,栖水的‘灵’也就散了!那还是我们的栖水吗?”

沈念真的话语,带着一种源自乡土和古老信仰的朴素力量,像一块石头投入人群,激起波澜。老人们纷纷点头,低声议论,眼神里充满了忧虑和共鸣。周老板的脸色却彻底沉了下来,他像是听到了极其荒谬可笑的事情,嘴角扯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水灵?魂归自然?滋养水土?”周老板嗤笑一声,声音尖锐,“沈小姐,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讲这些神神鬼鬼的老黄历?我们搞的是现代化旅游开发!讲的是科学!是经济效益!靠这些纸糊的玩意儿,靠这些虚头巴脑的‘灵’,能让乡亲们脱贫致富吗?能让古镇焕发新生吗?简直是笑话!”他挥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好了好了,公示期有意见可以按程序提。我们一切按科学规划、按政策法规办事!散了吧!”

人群在周老板强硬的态度和工作人员半推半劝下,带着不甘和忧虑渐渐散去。沈念真默默收起她的纸扎,蓝印花布重新包裹住那些沉默的生灵。她看了陆晓阳一眼,眼神复杂,有无奈,也有鼓励,然后转身离去。

陆晓阳站在原地,看着展板上那刺目的填埋区红线,又看看沈念真离去的背影,耳边回响着她关于“水灵循环”的话语和周老板刺耳的讥笑。他感到一阵无力,冰冷的现实如同初春的河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阁楼,颓然坐在祖父的工作台前。那艘未完成的“寄水灵”画舫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静停泊。他再次翻开《水府札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祖父晚年的记录,那些充满忧虑的字句:“水浊灵散,魂归无依……强行为之,恐遭反噬……然诺已许,船成则灵安……”

“然诺已许……”陆晓阳喃喃念着这四个字,心头的迷雾似乎裂开一道缝隙。祖父反复强调的“诺”,到底是什么?仅仅是为某位逝者扎一艘船吗?这艘船,与眼前这场即将撕裂古镇水系和记忆的开发风暴,究竟有何关联?

他猛地想起沈念真吊唁那日无意间提过的一句话:“陆师傅临终前接了一单特别的‘寄水灵’,是为一位守护河道多年的老渔夫,船未成,人已去。”

老渔夫?守护河道?

陆晓阳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急切地、更加仔细地翻阅起《水府札记》的后半部分,手指划过那些记录畸形鱼虾、忧心水脉的字迹,目光在字里行间疯狂搜寻。

终于,在记录“断脉柳”图谱的那一页背面,一行极其细小、几乎被墨迹掩盖的蝇头小楷,如同闪电般劈入了他的眼帘:

根生老哥嘱托:身归水府,魂守清流。船成之日,灵安水宁。切记,切记。

根生!就是那位老渔夫!祖父的“诺”,是对根生伯的承诺!一艘能让他“身归水府,魂守清流”的“寄水灵”船!而祖父晚年忧虑的“水浊灵稀”、“强行为之恐遭反噬”,以及那句沉甸甸的“船成则灵安”……这“灵安”,指的恐怕远不止根生伯一人的魂灵安宁,更关乎他至死守护的、这方饱受威胁的水土的安宁!

一股寒意,混杂着巨大的责任和一丝隐约的明悟,瞬间席卷了陆晓阳。他紧紧攥着《水府札记》,目光投向工作台上那艘承载着沉重诺言与未知力量的未竟之舟。窗外,暮色四合,栖水镇的轮廓在渐暗的天光中沉默着,一场关乎它的“灵”与“形”的风暴,已然在平静的春水下,汹涌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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