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窗外,是贺家别墅的院落,春和景明,梧桐树摇动满怀的光晕。

零星的光晕,落在文度的脸上,如同洒了层高光亮粉,她扇了扇睫毛,以家庭教师的身份,继续讲课。

贺丽林半只手臂压书,半只手捏着花酥,“您的意思是,如果一种语言中,对于某个事物的划分越精细,那么使用该门语言的人,对于该事物的理解也越深入?”

“对。”

“那咱们的语言中,对哪个事物划分得最精细?”贺丽林张了口,将花酥往嘴里送,学得颇有闲情逸致。

“人,”文度将眼神移回来,落到身旁的这个人身上,“我们对人的划分最精细,对人的认知也最……”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房间里,爆发出一阵猛笑,来势汹汹,惊得岁月静好的光晕,都抖了几抖,要夺窗而逃。

贺丽林笑得花枝乱颤,漂亮的刘海,原本柔顺地齐在眉梢,如今劈了叉,四仰八叉地挂着,不知发型为何物。

她手中的花酥更是遭殃,还没来得入口,就碎了身骨,“糕灰”从指尖抖落,散了一桌,若是此刻一阵清风入内,能当场给它扬了。

这笑声不仅汹涌,而且绵长,文度坐在近旁,首当其冲,不过她像是服了“定身丸”,纹丝不动,面上挂着半永久式的微笑,比笑声还要绵长。

贺丽林笑罢,自知失态,她微微甩头,让刘海复归原位,脸上终于恢复大小姐的持重。

“不好意思文老师,刚刚那句话,也不知是哪里戳中了我,失礼了。”

“没事,小姐肯定是有一双发现趣味的眼睛,”文度的目光下落,扫了眼满桌“狼藉”,“这类的例子俯拾皆是,小姐要是敢兴趣,我可以给你多讲几个。”

“不必,今天的核心内容,您讲得已经十分明晰,剩下的我自己看书便是,就不多占用您的时间了。”

说着,贺丽林拿过手帕擦了手,“今天的下午茶不错,我让多霖打包,老师带回去尝尝。”

她有意献殷勤,但叫了半晌,也没见多霖上来,倒是汉雅提来礼盒,装好后还系上个蝴蝶结,恭恭敬敬递给文度。

该来的人,叫都叫不上来,贺丽林心里不舒服,但当着文度的面,她只得收敛起脾气,耐着性子送到门口,尽到好学生的本分。

文度察觉出她的心思,都已经下了门阶,又回头,目光温煦,“那个叫多霖的女孩,我有印象。我才进来时,她和我打过招呼,还想给我备茶,但是好像临时有事,顺着油画走廊去了后院。她很有礼貌。”

“谢谢文老师。”贺丽林颔首,努力挤出微笑。

……

房门合上,阴影四合,贺丽林脸上的耐心本就浅薄,如今在阴影的衬托下,一碰就碎。

汉雅上前,本想询问是否需要收拾书房,还未开口,贺丽林就先一步转了身,像一阵风,往走廊刮去。

西侧走廊狭长,油画在节能灯的照射下,宛如壁画,和墙面融为一体。

走廊通往后花园,但在花园之前,途经卧室,还有待客室。

待客室布置得有模有样,长吊灯,宽沙发,白壁炉,门房上挂得起“宾至如归”四个字,但一年到头,宾客鲜至,活人没见几个,布偶猫倒是常来,“宾至如归”得改成“猫房重地”。

贺丽林刮过了卧室,刮过了客房,逼近后院门时,遇到了阿缤,她双手围成个盆,抱着晾晒完毕的毛毯,往收纳房走。

“小姐,您看到毛球了吗?”

贺丽林垂了眼,反问:“多霖在哪里?”

“啊?”阿缤呆住。

“多霖在哪里?”

因为这问句语气过于笃定,阿缤的呆愣,转变为了犹豫,嗫嚅起来。

贺丽林眉目狭长,眼尾微微上挑,眼珠隐了一截在眼睑之下,之前面对文度时,面色客气,卧蚕托着眼珠,生出些好脾气的皮相,如今客气完全卸下,卧蚕消失,眼神不加修饰地射出,只剩一脸寡利。

“小姐,兰管家把她叫去了……”

贺丽林的脚尖转了向,正对向她的面门,逼近一步,“我没有问谁叫她,我问她在哪儿!”

……

客房的亚麻窗帘散放下来,往家具上抹了层阴影,外层油漆的色泽淡下来后,更显幽暗,模糊之中,像将走廊上的印象油画,临摹到了室内。

贺丽林开门时,光线从外漫入,撕裂了这副油画,让印象画变成写实素描,线条根根分明。

兰芷静定在沙发里,即使是在软皮沙发中,她的背脊依旧笔直,衬衣的对襟花边,一直蔓延到衣领,但没能挡住她扬起的下颌,以及满头高高盘起的灰发。

在她的脚边,跪着个女孩,身子骨掩在宽大的棉麻衣下,头发有盘扎的痕迹,印有细小的波纹,如今四散开来,随着脑袋低垂,遮挡住侧脸。

贺丽林进去之后,没有做声,从门边绕到沙发前,垂眼去看,终于得以窥见女孩的些许眉眼——惨白的肤色,收拢的鼻翼,嘴唇褪了色,被深棕的长发掩映其中。

兰芷静起身,弯腰致意,但俯身的同时,一身威严依然笔直,不曲不折,“小姐,您的课上完了?”

“上完了,我叫多霖办事,她不在,叫我等了许久。”

“是这样的,这孩子最近老是错事,之前我让她守着毛球喂食,但她跑到门厅去偷懒,所以我让阿缤把她叫过来,单独教导她,给她讲讲规矩。”

贺丽林目光下移,扫向多霖,“你没给毛球喂食?”

多霖抬了眼,睫毛撑开的瞬间,整个面容也从发丝中托出,她眼珠圆润,双唇薄浅,脸颊上还带着少女的嫩气,但双眼中透出的目光却是发凉,视野还未被她的面颊温热,就已被目光浇冷。

声音也是一样,清脆但是空洞,没有附加的情绪,“喂了,它跑出了猫房,我去找它。”

“找到了吗?”

“没有。”

贺丽林面无神色,“那你应该接着找,而不是在这儿干坐着!”

说着,她往前一步,试图将多霖扶起,兰芷静知道她想做什么,身子一侧,将女孩挡在身后。

“您接下来有报告作业,晚上还要到贺老先生那里用餐,为了一个瑟恩人浪费时间?不至于,真不至于。”

“你说得对,我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贺丽林面部的肌肉发僵,嘴角扯动,“所以我需要她做的事情也非常多,她得跟我走,你的那些指教,我会告诉她。”

说着,贺丽林目光一斜,斩钉截铁,“阿缤,把多霖带回书房里,等我吩咐!”

阿缤得了指示,上前来扶人,却又撞见兰芷静,被她的目光浇了一头,脊背瞬间僵住——她不敢违抗贺小姐的吩咐,但兰芷静她又得罪得起吗?

下个月的工资怕是想拿去喂猫?

贺丽林见自己的指示落了空,反倒笑起来,卧蚕又起,托住硬邦邦的客气,“兰姨这是要违背我的心意,公然破坏咱俩的和睦关系呀?就为了区区一个瑟恩人?不至于,真不至于!”

兰芷静的年岁不少,但脸上鲜有褶皱,因为表情稀有,岁月在她脸上找不到侵蚀的突破口,只有留在眉目间,化作一片凛然。

此刻面对自家小姐的“客气”,她眉心压了几压,终于松开,低头瞥向那位“罪魁祸首”,怎么也要交代一句,算是给这场博弈化一枚暂停号。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今天我教导的内容,你好生记着,在我这里,没有下次!”

……

二楼书房,日光暗淡了些许,好像被梧桐叶偷走,或者是察觉氛围不佳,提前溜了。

桌面上,剩水残茶、酥点小食,还翻着几本厚书,要么倒扣,要么用萤石压着,每一个都透着“欠收拾”的信号,但却无人理会。

贺丽林发热,脱下针织外衫,自己也顺势坐进沙发。多霖站在桌旁,扒拉了两下,将长发束起来,让自己不那么凌乱,或者说,不那么狼狈。

“我说过,你完成了例行任务,就在我身边待着,别到处乱转,我这房子不小,丢只猫容易,丢个人也不难。”

多霖不知是没有听清,还是不想听清,只顾着扎绑发尾,没应声。

贺丽林的性子,秋天种颗西瓜籽,冬天就要人家开花结瓜,等不过三个节拍,此刻迟迟不得回应,她倏地起身,贴近多霖的身旁。

“头发难绑吗?要我帮忙吗?”说着,她伸手去触对方的肩头,帮她挽起发丝。

多霖惊诧,脑袋一偏,刚刚才聚拢的发丝,再度散开,搭在脸颊边,更显慌乱。

“欠收拾”的茶杯,被那么一碰,咔嚓一声掉落地,在壮烈牺牲的瞬间,响出了贵重瓷具的质感。

这一声“咔嚓”,不仅咔嚓到了地上,还咔嚓进贺丽林脑中,她目光落到多霖未扣的衣领上,忽然打了个寒战——

待客室里,兰芷静坐在沙发里,多霖跪在地上,长发散开;兰芷静手里,没有拿任何东西,但她进去时仔细观察过,没有发现异常之处。

“她对你做了什么?”贺丽林脱口而出。

多霖终于睁大眼珠,一脸惊诧,但是惊诧之后,又快速黯淡下来,恢复惯常的冷淡,她垂了眼睫,撇头向一边,去扣衣襟纽扣。

“没什么。”

贺丽林抬手去拉多霖的手腕,阻止她系衣领的扣子,“把衬衣脱了!”

多霖跪了良久,冰凉从地砖浸入膝盖,又从膝盖蔓延到四肢,如今连指尖都是冰凉一片。

可是贺丽林的手心温热,触碰上她手腕的瞬间,如同递来一个暖袋,可以驱散体内的凉意,可是多霖却觉得热得发烫,条件反射地退却躲闪。

慌乱中,她抿直了嘴唇,一双眼睛看向贺丽林,如同鲜摘的黑莓,饱满又圆润,但里面积淀着执拗,不用开口,都是无声的抵抗。

在这间屋子里,连风见了贺丽林,怕惹她不高兴,都得绕道吹。

可是多霖倒好,说拒绝就拒绝,一点也不给大小姐脸面——今天更是大胆,双手用力抵开大小姐的胳膊,阻止她进一步靠近。

贺丽林的嘴角倾扯,牵动鼻翼下的肌肉颤抖,她忽然发力,拉住了多霖的胳膊。

“马上照我说的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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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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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尽是血色浓
连载中莫然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