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度为了躲她,都没去参加院内晚宴,可她倒好,在没有任何沟通的情况下,直接找上门来。
——像极了三更来索命的恶鬼,一分钟也不给活气。
月穆凑身过来,凝神去看,带着些好奇。文度压低声音:“这位就是现任处长,这个时候来,我猜不出她的来意,等会你备了茶水,就尽量避开,以防她问话。”
距离铃响,已经过了许久,但门外的人并未催促,面色平稳,似乎在给主人家留足时间,以便人家好生准别,别留下破绽。
文度调整好呼吸,按下通话键:“请问哪位?”
门外的人抬眸,朝向摄像头,面部完整呈现,“文小姐好,我姓纪,纪廷夕。”
纪大处长的名号,如今在卫调院内响当当亮闪闪,她一进门,门卫室的玻璃窗都得震两下,文度不可能装不认识。她手抓把手,紧紧一握,终于往下一按,正式打开两人之间唯一的屏障。
纪廷夕脱去制服,换上了日常装扮,一件米色衬衣,外面一件翻领短呢外套防风,素色软皮包挂在肩头,手里还提着个玻璃罐,罐颈用麻绳装饰,绑了个大气的蝴蝶结。
她见了文度,明明是初次见面,却如同见到久违的故友,笑得唇红齿白,笑容给得十分饱满:“听说文小姐病了,我想今天都还没见过文小姐,实在是可惜,就想来探望一下,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文度莞然,请她入内:“今天没能去参加晚宴,我也感到可惜,纪小姐能来寒舍探望,陪我说说话,我真是太荣幸了。”
两个人在客厅里,相对而坐,直到此刻,纪廷夕才得以仔细打量——文小姐也换了家居服,身上穿着亚麻长裙和外衫,头发放了下来,柔顺垂在肩侧。她的眉毛细长,鼻尖小巧,下颌线流畅地收拢,却不显生硬。两侧的耳朵有些尖角的弧度,不是荷梦人的典型耳型,颇有各人特色——纪廷夕印象中朦胧的眉眼,终于清晰起来,依旧温柔和静谧。
知道对方在打量自己,文度不动声色,她每天一早起来,就会上妆:鼻影、眼妆、修容,一样不落。相比于荷梦人,她的五官较为柔和,面部层次感稍逊,所以需要依靠妆容弥补,而她回家之后,换下衣服,但却不会卸妆,为的就是以防临时来客,比如现在这位不速之客。
月穆端上茶饮,递给纪廷夕后,就准备离开,却听她唤了声,递过玻璃罐:“这位姐姐,这是萝卜葱白汤,我路口燕胶店时,看见这款煲汤可以缓解风寒咳嗽,可以用杯子盛了,给文小姐喝。”
月穆用托盘去接,“谢谢小姐您的用心,相信文小姐的感冒,很快就能好。”
文度知道,月穆把汤端到厨房去,估计都想用银筷子试毒,瞧瞧这汤喝了,能一次性毒死几个人。
文度也知道,纪廷夕来可不是单单送汤问暖这么友善,她来是想来试探吗?是想试探什么呢?
纪廷夕啜了口沱茶水,茶杯放下后,手却撑在鼻边,手指蜷缩,隐隐触碰鼻头,“我居然闻到了一股海鲜的味道,不知是不是今天晚餐上,吃多了虾蟹。”
“哦,今天晚饭,穆姐做了蒜香螃蟹,应该还有些味道,我去通通风。”
说罢,文度起身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夕阳已经落下,留下余晖渲在天际,远方的树影连接建筑,剪影描在血红与昏暗之间,一只飞鸟从树中腾起,展翅回巢的瞬间,格外明晰。
夜的序曲,始于一首夕阳红,始于一首送给曼妙黑暗的圣母颂【2】。
文度伫立窗边,凝望天边,纪廷夕凝望她的背影,语气轻柔,比窗边漫入的夜色还柔和。
“那这可要提醒穆姐注意了,伤感感冒,不能吃螃蟹,咳嗽敏感,不能吃大蒜。两个和在一块,可不利于文小姐的身体恢复呀。”
“多谢纪小姐提醒,我平时自己会多注意饮食。”
傍晚的风微凉,文度拢了外衫,端起茶杯温暖手心。她的掌心发冷,倒不是风吹的,而是纪廷夕赏的,和她说话,说得越多,心头越凉。
她得新起个话头,避开感冒这件事,这就是一大破绽。
“纪小姐是什么时候到的北郡呢?”
“昨天,宣誓仪式本来是在昨天举办,结果一来就接到了任务,有两个瑟恩人逃跑,试图潜逃出境,不过好在边境巡检及时,没有造成大错。”
行,避开风寒的话题,又迎来了瑟恩逃犯。
“那应该得多亏纪小姐反应迅速,组织得力,成功挽救了局面,没有给逃犯可乘之机。”
文度娓娓赞来,既不显得殷勤,也不敷衍,将客套和欣赏拿捏得均衡,没有露出一丝不快——如果没有纪廷夕,如果她不是昨天上任,如果她上任后没有雷霆出击,子芹和子岑完全可以成功出境,现在已经安全到达避难点,不会像现在这样,身陷囹圄,生死未知。
“谬赞了,”纪廷夕嘴上如是说,接受得却非常坦荡,“不过昨天为了搜查,大队人马出动,其中包括梧桐街这边,不知有没有打扰到你。”
文度的掌心捂热,开始喝茶。
在这一两秒间,她飞速厘清话语间的关系:她知道,卫调院和警察署是昨天下午展开的搜查,根据街道监控,有排查梧桐街一带,但这个消息,她是从夏烈那里得来的。昨天下午,她在贺丽林家里,不可能在街上撞见搜查的便衣同事,而今天卫调院里,此事也没有公开细节,所以按照常理,她不应该知道,卫调院具体的搜查时间,也就不能回答说:哦,没有,昨天下午我在别的地方,没有在家。
这里是一个陷阱。
“没有的,我没有听到动静呢。”
纪廷夕换了个坐姿,关心依旧不减,“真的吗?没有影响到你休息吗?”
“没有的,纪小姐不用担心。”
“看来文小姐睡得比较早。”
“是的,不到十点就睡下了。”
昨天晚上,得知子芹和子岑被捕,文度一夜难眠,她肤色本就白净,今天早上醒来,白得不人不鬼,硬是延长了化妆时间,腮红都扒下来一大块,为的是红润肤色,遮挡淡青,拿出周一上班的朝气蓬勃。
所以这话说出口,文度自己都不信,虽然面色坦然,心里却在打鼓,偏偏这个时候,纪廷夕仿佛察觉出什么,饶有兴趣地注视她,唇边似乎带着笑意,又似乎不屑,眼里似乎含着兴趣,又似乎满是质疑。
被荷梦人注视,被卫调院里的荷梦人注视,是文度每天的工作内容,她游走刀尖多时,已经驾轻就熟,能在刀尖上游出花来,让荷梦的敌人对她掏心掏肺。但是这个女人盯着她看时,她却感觉十分陌生,没了游走刀尖的熟练感。
纪廷夕的眉眼不凶狠,神色也不冰冷,乍一看去,还带着薄薄一层温热,但文度只觉得掌心发凉,这个人的目光像是霜糖,但霜糖里利刃暗藏,试图刺穿她防备,剥开她的伪装,狠狠扎进她的心脏,扎进那颗可以被划分为“劣等”的心脏。
心脏察觉出了危险,所以跳得战兢,每跳一下,都小心翼翼,生怕跳错了节拍,被人拿住小命。
借着灯光,也借着窗外的余晖,纪廷夕细细打量,却见文度始终如一,没有慌乱,也没有惊错,对于她的突然拜访,文度大大方方接受,陪她谈天,好像如果她一直坐下去,文度也不会赶人,就来个彻夜长谈,反正茶水和灯光都足够。
她想谈,那她奉陪。
可是纪廷夕不敢这么坐下去,影响病人休息,就是她的不对,她来是送温暖和关怀,可不是来讨人嫌弃。
“既然文小姐休息得早,我就不多打扰,日后有机会再来拜访,祝早日康复!”
文度将人送到门口,亲自开门“欢送”,目视纪廷夕的背影,发乱跳动的心脏,终于松缓下来。
可是下一秒,纪廷夕忽然转过身来,伸手去握把手,碰到了本就放在其上的那只手。
手指相触的瞬间,文度神经一崩,服帖的长发差点炸开,本能地要缩回手去,后退开去——但她的理智,她战无不胜的理智,死死将本能压住,控制住身体的细节,操控神色的反应。
——于是她岿然不动,眼眸落到纪廷夕身上,目色诧异,是十分得体的诧异,得体地过滤掉了所有慌乱,只剩下一层合情合理的好奇。
“怎么了,纪小姐?”
“对了,”庭院的灯光下,纪廷夕的五官层次被描深,越发深邃,“葱白汤要趁热喝,止咳的。”
虽然到现在,文度都没有咳过一声。
文度颔首,笑得温柔:“谢谢纪小姐提醒,天色晚了,纪小姐在路上注意安全。”
门终于合上,但文度的心脏,终究没能放松,一直跳得紧促。月穆再次出现,手里拿着银筷,好像真的才试过,汤里没有毒。
“汤我倒出来了,还热着,你要喝吗?”
“端过来吧,以后如果她再拜访,你也尽量避免和她谈话,她的话不好接。
文度面向木门,似乎还在目送客人,要亲自将她送回家去,才能彻底安心。
“这位新上任的处长,很难对付!”
注:
【1】吉欧尔桥:通往冥界之桥,出自北欧神话
【2】出自《飞鸟集》,作者泰戈尔,译者訥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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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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