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觉女子有何不好。娘亲灯下缝衣的温柔目光,她至今铭记。
女子亦有权利活下去——竭尽全力,哪怕,不择手段。
况且,她师父——南淮王府的柏先生亦叮嘱过:“能瞒就瞒。”
……
她知道少年此言不过是玩笑,想看她窘迫的模样。
莫不说她身上没有什么香味,就算有也只是因为她之前是在荷池深处沐浴时沾染的残香。
但她肯定,她身上的药味儿不会比荷花香淡。
为了给她这个根骨虚亏的徒儿进补,柏先生可是逼着她喝了不少汤药。面对少年的问题,她没有任何激愤的表情,自然也没有男孩被污蔑和女孩一样时的羞愤。
这个时候,最好的反击就是当做没听见。
“唉,则泷总是这般。”少年见她毫无反应,果然不再逗弄,“我们走吧。”
她总是哪般?
大约总是这般无趣罢。
可偏偏是这般无趣的她,他却总来寻。
她垂了眸,掩去眼里的情绪。
……
她歪着脑袋,靠在树干上,双手撑在坐着的树枝上。曾经枯黄稀疏的头发,在师父的调养下已变得乌黑浓密了些,用一根深色发带高高束起。身上那套紫灰薄棉衣透气舒爽,领口深紫纹的黑带,衬得她脸色似乎也亮了几分。
树下站着两个不满十岁的孩童。
“兰丫,”穿着半旧薄衣的男孩眼睛亮晶晶的,“夫子说,趁我们年纪小,该留些东西作念想。等长大分开了,再看这些东西,心里会暖乎乎的。”
名叫兰丫的女孩,打扮一看便是寻常人家孩子:“可我没有值钱的东西能当念想呀。”
“笨!”男孩伸手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看她抱着脑袋委屈后退的模样,得意地笑了,“念想为何非要值钱?”
“啊?”
“我们会分开吗?”
“嗯……不会。”
“那念想不就没用啦?等我们有了钱,干嘛不花呢?”
“当然要花!我要买好吃的糖,买好吃的糕,还有……”
“打住!这不就对了?值钱的都是浮云……”男孩摇头晃脑,“咱们只要留下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好,比如你捡的那支木钗……”
“嗯!”兰丫眼睛一亮,跃跃欲试,“我们可以把它们埋起来……就埋在这棵树下!用我的木钗和你的弹弓!”
“啊……弹弓不行!”
“我的木钗都舍得埋,你的弹弓怎么不行?”
“这不一样……”
“快点儿,我现在就回去拿木钗,你去拿弹弓!”
……
这对孩童真有意思。他们的夫子,想必也是妙人。
夫子……她默然想着,那自己曾经的夫子呢?
六年前那场席卷京畿的饥荒,城外饿殍遍野。那个总是捻着胡须、满口“之乎者也”的老秀才……怕也早已化作黄土一抔了吧。
“则泷!”
她正兀自出神,冷不防被这一声唤惊得一颤。转头看去,少年正站在比枝头矮了半人的墙头上,笑望着她。
原来在高处俯瞰,景致果真不同。
少年仰着脸,手里握着两只小竹筒,笑容干净得无一丝杂质,眼眸弯如新月。明明是炎炎夏日,却仿佛有初春凉爽的风拂过心间。
如沐春风,大抵如此。
这才是真正的美人。她在心底默默叹道。
“你怎么了?”他问。
“无事。”她答。
……
“则泷为何喜欢待在树上?”少年也坐上树枝,在树干的另一侧。他信手拈过一片树叶,叶隙漏下的光斑落进他清澈的眼底。
这是棵极高大的树,枝叶葳蕤,粗壮的树干上刻满岁月痕迹。或许它同南淮这些百年世家一样古老,是位见惯风云的“树翁”,默默见证着这片土地百年的兴衰起伏。
她手里握着打开的竹筒,清水中晃动着细碎的光。轻晃着悬空的腿,她望着树下,在心中回答他的问题。
为何?理由很多啊……
能望见很远的地方,看见许多事。
可以很好地藏匿自己,不被人发觉。
不会让她觉得……低人一等。
“因为——”她朝树干另一侧的白影轻轻出声,树干太粗,只能瞥见一角雪色衣袂,“嘘,看下面。”
两个小孩正在大树下刨坑,男孩抬手擦了擦脸颊的汗水,就变成了小花猫。
少年会心一笑,她也轻轻弯了唇角。
两个孩子都在奋力刨土,方式却迥然不同。小男孩直接用手挖,十指很快沾满泥污。小女孩则用树枝小心拨弄,一双手依旧干干净净。
“哎,兰丫,我都用手挖,你哪儿找的棍子?”
“手会脏,娘要骂的。”
“我娘也会骂我啊……”
“你哪天不是脏兮兮回家挨骂呀……”
他们将一个小布包放入坑中,填土踩实,便嬉笑着跑开了——男孩的娘亲已瞧见他的模样,唤他回去清洗。看兰丫那幸灾乐祸的表情,便知他少不了又是一顿数落。
抿一口竹筒中甘冽的清水,她想:偶尔出来走走,似乎也不错。
“则泷,”少年兴致勃勃的声音传来,“我们也埋点东西吧。”
……
“埋酒如何?愈陈愈香。”少年神采飞扬,“我去寻酒,则泷去找酒坛。这样便是你我一同埋下的念想了。”
……
“则泷,你怎能如此草率,在路边随意买个坛子?这如何对得起你我之情?”
……
“埋酒最是相宜。虽非我亲手所酿,却也是我从青衿师父那儿软磨硬泡求来的新酒,她还允我此酒不再酿第二坛。”少年愁容满面地轻敲怀中那只粗陶坛,里面已装好他心心念念的佳酿,“尚未密封,天下独此一坛!”
说完他又自找麻烦:“可终究不是我酿的……青衿师父也知晓酒方……”
她站在一旁,看着少年为要埋下的东西不是独属于少年和她的——酒是青衿大师酿的而发愁。
她笑了笑:一根筋。
“等着。”她径直向荷花池走去,留下坐在石凳上苦恼的少年。
手在湖中清划了两下,她探身用沾着水滴的手摘下一把洁白的荷瓣。皎白的花瓣拢在掌心,留那支清高的孤荷在水中兀自摇曳,与湖面的交界处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喏,开坛。”她走回少年身旁。
愣怔的少年回过神来,迅速揭开封盖。
将手中荷瓣悉数撒入坛中,酒液微溅,复又落回。如雪瓣片浮于酒面,几乎掩去下方琼浆。
“普天之下。”她莞尔,“独此一坛。”
就连酿酒大师青衿也不知道的酒方。
普天之下。
独此一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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