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大公演的夜晚显得平常又不平常。
校园内的每一寸角落彰显热闹非凡,仿佛过节般挂着红衣灯笼,假山与绿树间流蹿着重叠的人影,原本还是颇有小桥流水的意境,直到转了三道弯,画面忽然闪现进入了现代化雕刻痕迹极重的主操场。
京大为了筹办本次的公演活动,邀请了校领导、各院系师生、校友各界和嘉宾,以及多方知名的媒体现场观看演出,晚会同步现场直播,场面可谓宏大极了。
节目以“清—鸿—雅—渊”四大主题贯穿整个公演节目,吹拉弹唱、相声小品、包括精彩绝伦的群舞展演都是各有特色且美轮美奂的。
从晚上八点钟节目的开始一直持续两个小时,观众的热度久久不散,为盛夏增添一抹属于青春热血的勃勃活力。
苏宴与李木齐等人主动要求参与到志愿者活动中,穿着荧光色的半袖穿梭于上千人的观众席间,帮助源源不绝的观众们指引座位,解决各类繁琐的问题。
那天之后他与宋恬希其实也没有真正的机会说话,宋恬希忙碌极了,大概也有点悄然避开他的意思,所以苏宴决定先由着对方完成公演节目,再找个合适的机会解释清楚。
苏宴大概引导了一百多个人找到属于自己的座位,观众席的火热浪潮已经推起层层巨浪,最终来至第17个节目。
当节目主持人姗姗介绍表演者的名字。
宋恬希。
全场一片轰动,有的人甚至爬到了凳子上双手高举荧光棒,大声呼叫这个名字的主人。
苏宴很客气地将不遵守规矩的几个人叫了下来,并且冷眼冷语警告,不要再做任何危险的举动,避免自己与他人受伤,并且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苏宴很专心,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专心,在宋恬希跟他说有这样一个极其难得的独舞机会时,他的内心都充斥了一股衷心的喜悦。
可现在,音乐响起的瞬间,场地紫色的灯光转为耀眼的清亮,他却一直背对着舞台中央的那个人。
万一宋恬希之后问他,究竟有没有好好地看自己演出,苏宴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程度。
他只是在黑压压的观众之间来回穿梭,像一只处于极亮与极暗中央的爬虫,顶起自己的背甲,艰难地往一个方向爬动。
乐曲声忽然婉转压抑起来,带起淡淡的忧伤,一条沉沉的河流开始干涸消逝。
苏宴见到过的每一张脸庞,都在热泪盈眶,女生们捂住嘴任凭睫毛间挂着晶莹的泪珠,而男生们也专注地凝望远方,仿佛有一根线在扯动四周的气氛,空气里弥漫的是无法忽略的伤怀与触动。
有人轻声说,“宋恬希转得好灵,可是这得有几百圈了吧,感觉他的脚完全承受不住吧?”
也有人说,“真不愧是舞蹈系的第一美人,如果不说,谁都看不出这是个货真价实的男生在跳舞。”
更有人说,“宋恬希真的太厉害了,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太厉害了!”
苏宴埋头走着,即使没有看向舞台一眼,可他收获的眼神与赞美,足以令他在脑海中不停地描绘着一个身影。
走啊走,听啊听。
直到苏宴爬到了观众席的最高一层,甚至还能再高一些的地方。
苏宴双足一跃,单臂挂在了安装在围栏顶层的脚手架,几步攀爬而上,坐在视野辽阔的灯光架上,像隐藏在黑暗中的觊觎着,巴黎圣母院钟楼顶层的敲钟人。
遥远且独自地欣赏着宋恬希作为舞者,一曲之中最为**迭起的部分。
宋恬希一身青萝长裙,素腰细裹,漫头的长发半遮半拢看不清漂亮的五官,从天而降下来的菱纱华白如雪,一层一层,一块一块,用写意的手法将无数压力转化为可以见可触的东西。
宋恬希扮演的祝英台在这些层层叠叠,重重曼曼的细纱间来回旋转。
他的脚步有力极了,若是寻常的女生在无数圈的旋转跳跃中,或许会将脚趾跳掉流血的程度,可他的动作又极端的轻盈曼妙。
他在这些不可逾越的威亚与胁迫下谨小慎微,果断勇敢。
此刻他是祝英台,他是梁山伯,宋恬希一个人将两个历史人物悲惨的一生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他即他们。
直到纱幔终于吞没了祝英台,吞没了梁山伯,他们的爱情不堪一击,他们的命运毫无未来,直到场下的观众热泪盈眶,发出叹息。
直到宋恬希被裹成了白色的茧,不知他的舞步是否出错,或者原本便是这样的设计。
宋恬希被包裹起来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幔像勒死爱情的白绫,像扼杀自由灵魂的裹尸布。
苏宴感到了深刻的窒息,双手紧攥在灯架上不停绞扭,他替宋恬希捏一把汗,他也替梁祝深刻地惋惜。
有人拿着手电筒直射过来,照着苏宴挺直的身影喊道,“喂!同学!快下来!你这样好危险啊!快下来!”
苏宴慢慢从灯光架上站了起来,目光远眺,笔直地投向舞台中央那个奄奄一息的可怜悲剧。
蓦得。
在音乐即将戛然而止的瞬间,祝英台在重重束缚之下停止呼吸的瞬间。
宋恬希倾身一跃,遮掩着身影的白色菱纱齐齐断裂,如同雪片般在舞台间纷飞叠涌,缓缓退潮。
宋恬希腰间缠裹的素纱远看仿佛无数振动的蝴蝶翅膀。
在茧壳退场的刹那,演化成了一只巨大的蝴蝶翩翩释然,飞向光明。
梁祝从不是一个人的舞台,梁山伯是宋恬希,祝英台更是宋恬希。
他们即他,化蝶登仙,从此融为一体,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舞台底下瞬间被这意想不到的意境美折服,全部起立鼓掌,掌声堪比回旋的罡风,叫好声振聋发聩。
苏宴背靠墙壁,侧身倚在京大保安室偏僻的空屋子里,在里面关着的还有几个不服管教的大学生,这些家伙在节目演出时爬上主席台侧的造型架,为的是看节目能更尽兴一些。
宋恬希一瘸一拐跟着李木齐和程冬冬来领人,原本应该是苏宴的教练来接人的。
教练嫌弃他太丢人,叫辅导员去接,辅导员的电话关机了。
李木齐又是递奶茶又是说好话,才让管理会场秩序的保安同意放人,至于会不会记过,等辅导员和教练来了再说。
苏宴看见的宋恬希连舞台妆都没来得及卸除,一张脸涂得寡白,眉眼淡彩,倒挺像个丈夫刚死了,一起跟着跳坟殉情的小寡妇。
宋恬希看见苏宴站得笔直,捂住胸前大喘一口气。
吓死了,程冬冬跟他讲苏宴出事的时候,宋恬希连恩师都没有谢,媒体采访都拒绝了,瘸着腿直接往校安保室冲。
谢天谢地。
宋恬希被李木齐拉开,朝闷不吭声的宴神嘲笑说,“爸爸,您真是我的亲爸爸,您看个校级的节目而已,用不用这样拼命嘛,爬到灯光架上您是京大之神,掉下来您就是新闻头条!”
“是呀是呀,”程冬冬随后进来跟着和稀泥,“您要是当场成了失足青年,明年奥运会金牌就给别人拿去了。”
李木齐刚才用话术稍微打听了一下,只要苏宴好好地写三千字检讨,参加一周的校内志愿劳动将功补过,通报之罪应该能免除。
毕竟苏宴是千万不能留案底的。
宋恬希也想数落他几句,又觉得不知道该怎么说,瞪起一双杏仁眼上下打量苏宴。
苏宴倒是跟个没事人似的,原本他沿着灯光架跑的话,也是能跑掉的。
沉默走到三人中间,只低头看了宋恬希一人。
宋恬希的脚上套着舞蹈专用鞋,鞋面是白色的,鞋尖沾了许多污渍,还有点酱红色渗透了一圈。
“你脚没事?”
宋恬希连忙用裙摆遮住鞋面,“我们赶紧出去吧,这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苏宴直接蹲下身,把宋恬希的裙子扫开,冷不丁地抢着对方的脚丫子。
李木齐蹲下身摁住他,“哎呀哎呀,我的好爸爸,你看这里还有其他系的校友呢,你这样的行为实在太丢脸了。”
宋恬希也说不要不要的。
苏宴执意拔掉他的鞋,所有人才看见宋恬希的袜子早被血染透了,沾血的袜子小心翼翼拿掉后,能看见大拇指一半的脚指甲都磨裂开。
“你不疼吗?”
苏宴回想起自己开始看的那部分,宋恬希就一直在舞台上旋转跳跃,看起来像轻盈的百灵鸟,实际上他早已经是踩着自己的鲜血在咬牙坚持了。
宋恬希笑着说,“没事的,今天的舞鞋不是我之前练习的那一双,所以还好,只要节目从始至终都完美就很好。”
又问,“苏宴,你看我节目了吗?”一脸故作的轻松。
只有苏宴能看透他的眼底存着满满的眼泪,一颗都没掉下来的样子,令人心疼极了。
程冬冬凑过去看宋恬希的血脚丫,认真搓搓下巴,“我能给这脚丫拍个照片,写个独家专访吗?”
“你有病。”
苏宴忍不住爆粗,“赶紧送医院啊!”直接蹲下身来,朝宋恬希说,“你如果还想继续跳舞,赶紧听我的话,不然脚指头让医生给你截掉。”
宋恬希连忙拒绝,“哪有那么夸张,你们太浮夸了,我又不是第一次脚流血,别想骗我,我可聪明了。”
“你可别装小机灵鬼了,宴神说去医院就去医院。”李木齐把宋恬希的小腰一握,抬着人往苏宴肩膀上一摁,“小孩子不要顶嘴,流血了的事都是大事。”
宋恬希只好用两条手臂缠住苏宴的脖子,被高大的身躯倏然背了起来。
其实他今天的新舞鞋尺寸不对劲,宋恬希自己穿上后就立刻发现了,五分钟的表演一直像踩在刀尖上,直到最后疼麻木了,他才找回点自信,完成最后一个化蝶的动作。
还好我没让大家失望。
宋恬希被苏宴背着跑,简直如履平地,前几天与苏宴之间的那点小尴尬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苏宴的肩膀很伟岸,趴起来很舒服很贴心。
宋恬希小声问他,“你究竟有没有看我的节目?”
或许没看吧。
因为苏宴好像不怎么喜欢看跳舞。
苏宴一直沉默地背着他,在两个舍友的开道下,顺利坐上计程车。
就连宋恬希也觉得自己矫情了,不过是一个节目而已,居然问了人家两遍。
显得自己好傻逼似的。
苏宴安顿好宋恬希,理顺了他的裙摆,将李木齐与程冬冬一起赶回了宿舍。
两人并排坐在了计程车的后面。
苏宴像是等这样一个二人时间等了一个世纪般。
先看了眼车窗,又认真检查了一下宋恬希的脚丫。
眼底直视着血糊糊的大拇指,心头一阵异常的绞痛,抬头向宋恬希笑了笑。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一个好的祝英台。”
“但我知道你会是,并且会一直是个最好的舞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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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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