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明昭帝的情况虽依旧危重，却奇迹般地没有再出现那夜般的情况，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秦寂那夜一指断香、片语缓疾的事迹，如同滴入滚油的水滴，在后宫前朝悄然炸开，引发了无数暗流与猜忌。钦天监的旧案卷被再次翻出，关于“重瞳”究竟是“大凶”还是“圣瑞”的争论在私下里激烈交锋。
明昭帝在偶尔清醒的片刻，会盯着床顶繁复的藻井，浑浊的眼中变幻不定。恐惧、求生欲、对那夜那双寂静重瞳的记忆、以及帝王最深层的算计交织翻滚。他一生多疑，此刻却不得不将一线微弱的生机寄托于那个他亲手抛弃的儿子身上。更重要的是，他的子嗣接连夭折，传言肆虐，国本动荡，朝野不安……
第三日黄昏，明昭帝精神似乎稍好了一些，竟挣扎着喝下了半碗参汤。他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可信的太监，嘶哑地下了两道密旨：一，着令宗正寺与礼部暗中查阅古籍仪制；二，召众亲王和沈燎将军入宫。
又过了两日，一个午后，阳光勉强透过窗纸，给冰冷的宫殿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大批内侍与侍卫突然肃容来到这个平时人都很少来的偏殿，为首的仍是那位大太监，此次却态度恭敬得近乎谦卑。
“殿下，”太监的嗓音尖细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谨慎，“陛下口谕，宣您即刻觐见。”
秦寂眉头一皱…殿下？他昨日又梦到了那一幕…
满身是血，面露厌恶的“父皇”亲手掐死“他”的影像…
生？在秦寂眼里自己早就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了，他在十六年前就应该去死却因为一人的善…苟活至今。
他不语抬脚向前走去…他想看看自己到底是不是如这只天生异样的眼所看见的一般…满身罪恶！
寝殿内药味依旧浓重，但通风尚可，不再那般令人窒息。明昭帝半倚在龙榻上，身上盖着明黄色的锦被，枯槁的脸上竟有了一丝极其勉强的、试图表现温和的表情。老亲王坐在殿中，沈燎将军身着朝服，肃立榻旁，面色沉静如水，目光低垂，看不出情绪。沈琼临则立于殿旁稍远的位置，身姿如松，眼神在与秦寂目光相接时，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殿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明昭帝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喘息稍定，浑浊的目光落在静静站立、面无表情的秦寂身上，开始了艰难而缓慢的叙述。从十六年前那场“红月烬天”的异象说起，说到当时的“担忧”与“无奈”，说到江山社稷的重压，言辞闪烁，极力将当年的杀子行为粉饰为一种被迫的、为了天下安宁的痛苦抉择。他的声音沙哑虚弱，时而激动，时而哽咽，试图勾勒出一个身不由己的帝王和一位内心饱受煎熬的父亲形象，老亲王们也在一旁附和…。
秦寂只是静静地听着，重瞳深寂，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内心暗嘲帝王之说果真是…不可逾越骗局。
终于，明昭帝说到了重点，他喘息着，眼中流露出一种混合着愧疚、期盼与不容拒绝的强势：“……天幸……天幸朕儿竟得神佑，存活于世，且身负异禀，通达医理，此非天意？！”
他猛地一阵咳嗽，脸憋得通红，一旁站着的太监连忙上前伺候。缓过气后，他死死盯着秦寂，几乎是用尽了力气，一字一句地宣布：
“昔日之事，朕心实痛！今苍天垂怜，使我父子重逢，此乃祖宗显灵，佑我大昭！朕意已决！当拨乱反正，诏告太庙，于天下正名分！”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病态亢奋：
“皇儿，朕欲让你认祖归宗，重入玉牒！你本乃朕之嫡长，当序齿为尊！朕为你赐名——‘景年’！可好？朱景年！愿自你始，我大昭得景星庆云之瑞，开万世太平之年！”
“朱景年”三字，如同一声闷雷，炸响在死寂的寝殿之中。
沈燎将军猛地抬眼，目光如电般扫过皇帝和众亲王在到秦寂，又迅速垂下，掩去所有情绪，亲王左右低语而后站起身行礼“陛下圣明！护我大昭安国之太平”
沈琼临霍然抬头，看向那抹依旧沉默的清瘦身影，眼中充满了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更知道这“恩典”背后是何等巨大的陷阱与牢笼。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秦寂身上。
他站在那里，仿佛成为风暴的中心。认祖归宗？朱景年？多么可笑又讽刺的赏赐。一个本该属于他的名字，却迟来了十六年，伴随着的并非亲情与荣耀，而是算计、而是从小到大他并未能理解的区域…
殿内静得可怕，只能听到明昭帝粗重急促的喘息声，他在等待回应，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期盼、威压，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
秦寂缓缓抬起眼睫，那双重瞳幽深如古井，望不见底。他迎向龙榻上那迫切的视线，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动了一下，似笑非笑。
他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平静，却像冰锥刺破了看似平静的殿堂：
他缓缓跪下行礼，动作流畅，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疏离“谢陛下…朱景年，”他小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味着什么，“这个名字，臣记下了”。
不是“儿臣”，而是“臣”。一个细微的差别，却像一道鸿沟，骤然划清了他与这九五至尊、与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之间最后一点温情的可能…
明昭帝眼中的那丝期盼碎裂了，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取代——是震怒，是失望，他不能接受他所“给予”的东西在那人眼中显得如此廉价…，榻上的人烈地咳嗽起来，枯槁的手紧紧抓住明黄的锦被，指节泛白。
明昭帝的声音嘶哑，带着帝王的威严，试图压垮眼前这个少年，颤巍巍的举起手指着秦寂…不，现在应该是朱景年“你…！咳咳咳咳咳咳…”未见下文！
朱景年嘴角依旧挂着那抹笑道“陛下，您的病，最忌的便是……大喜大悲，忧思过虑，因当静养”。
太监见情况不对，便也应着朱景年的话“是啊陛下！龙身为重！ 快！快！宣太医！”
见此，众人也并未多说行了礼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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