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挂了电话,将手机揣进裤兜,继续刷着乳胶漆,这是一户新婚夫妻的新房。
客厅刷的漆,是男主人选的暗绿,江夏总觉得颜色有些暗沉,怀疑是不是选错漆了,但又不好问。
刷了一大半停下观望,还是压抑,打电话问了赵工:
“看到照片了吗?这个漆…是不是选错了,暗成这样。还是漆买的时候调错了?…没有吗,就喜欢这样的?哦…好,知道了。”
挂了电话,对着另一间房刷漆的谢英说:“说主人家就喜欢这个颜色。”
“哎,个人有个人的喜好,我卧室都刷完了,你加油刷客厅,我还得去另一家,先走了。”
“好。”
谢英收拾工具刚出门没多久,门又开了。
进来一女人,站江夏身后看了半天。
江夏转头疑惑看她一眼。
这人身材微胖,脸圆润,耳朵是招风耳,眉目很凶狠,不知道是不是眉毛的关系,总觉得她一开口,肯定是要骂人的感觉。
“是谁让刷这个颜色的?”
果然…声音很尖锐。
“男主人说的。”
“男主人?”女人眉毛比之前还竖,语气简直是要吃人,“他算什么男主人?不过是个入赘的,这房子一分钱没出!”
“你是谁?”
“这房子我出钱买的!你说我是谁?”女人趾高气昂地瞪着江夏,语气不容置疑,“给我换成白色!怎么不动?觉得我说了不算?”
“我觉得…”江夏只能尴尬回她,“你们可以商量好了再跟我说。”
“什么?商量?”
女人语调拔高,四处找寻什么东西。
找着一桶刷厨房的小桶白色乳胶漆,用棍子撬开漆桶盖,顺势往墙上一泼。
刹那间刚刚刷好的墙壁被泼上两道白色弧痕,一大一小,相互叠加。
女人把那小桶漆往地上一扔,对着江夏:“他配跟我商量?”
江夏不知所措,只好打电话给赵工头,说这边有事,问他来解决还是喊男主人过来。
赵工电话那头嘁了一声:“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活,当时在公司签约的时候,他丈母娘就跟个慈禧似的,那男的在像只鹌鹑,什么都不敢说。”
“那我这边怎么办?”
“你先回家吧,我去沟通一下。”
“那好,”江夏挂了电话对着那女人,“大姐,那我先走了,等你们商量好,我再过来。”
“你是没听见我说话吗?”那女人在旁边听他打电话就已经很火大了,现在更是,举起手指指着他,“我说!刷成白的!”
“那也要等白色乳胶漆送过来才能刷。”
江夏有些厌烦,盛气凌人他见得多,见谁都爱指着人说话的,最不能理解。
“你不知道去买吗?”
“我不负责买,合同写的,材料自己买。”
“什么合同!哪里写了!”
女人不知道今天是在哪受了委屈,把气全撒在江夏身上,见他收拾东西不管她,准备上前泼辣开骂。
结果江夏弯着的腰直了起来,那角度、那距离,夸张点儿说,简直就是巨人俯视一只小鸡。
“合同写得很清楚,而且签字的也不是你。”
“你不准走!”
女人见江夏完全不顾及不理睬她,气愤使她伸手抓了他的胳膊。
她仗着自己是女人、是长辈、还是雇主,料定他一个刷漆匠一定不会动手伤及自己,所以大胆地瞪视,紧紧地抓住。
尽管她还不到一米五的身高配上她此时的举止非常之滑稽。
江夏没有办法,只好又打电话给赵工。
“她不让我走,还是喊男主人过来解决一下吧…对…那我就在这边等着吧…大概多久?好…”
“我都说了,你刷成白的不就完了?等他来结果都是一样!”
江夏不回她话,只是抬了抬被她拽住的手肘,示意他不走了,该松手了。
女人收回手,将手抄在身后,四周溜达,继续找着她不满意的地方,好一起算总帐。
溜达一圈,已经在心底里暗暗计算清楚待会儿她女婿来,要怎么一一去数落。
江夏见她那神态,非常困惑。
他时常遇见一些个子不怎么高,头却扬得却比任何人要高。反而一些个子高的,头却低得像是在地上找寻什么宝藏。
他拿眼去瞧那面被泼上白漆的墙。
右眼不合时宜地开始疼痛,那白色痕迹的周围,渐渐变红。
这又是什么不好的预示吗…
他眨了眨眼,低头去看地上的防尘布,那双小脚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做你们这行一个月工资能有多少?”
“没有多少。”
“肯定没有多少,你们这行一点技术都不需要,小学毕业就能做,一点儿前途都没有。”
江夏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应付这种性格的人,只能默默不说话,等着她继续。
一般来说,这种人说累了说够了,就会变成自言自语,要不就抱怨他两句走开。
“呆头呆脑,枉费长那么高!”
随着她最后一句总结,一男子出现在了门口,穿一身不太合身的西装,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门框,一脸仓惶地说:“妈,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看着,这房子要被你折腾成什么样?这颜色你怎么选的?这房子是拿来住人还是装尸体的?”
江夏对她的言语略感惊吓,好像说到了一种可能,会随着这带着恶意脱口而出成为现实的可能…
“颜色是玲玲选的,你也知道,她喜欢与众不同。”
“赵怀朋!”女人又尖声尖气地指着他,“你以为我不知道?玲玲什么不听你的,你什么手段把她骗得服服帖帖,要什么没什么,只你那些花言巧语,骗得了玲玲,我可不是吃素的。”
赵怀朋脸色是有微微变化的,只不过不知道是听太多,麻木了大多数,还是说有别的东西支撑着他不去展现这种当头被骂后该有的面目。
可惜,往往沉默带来的不会是安静,而会在某一方面激起对方的更多怨气,因为她们需要回应,让她能在她的行为里找着目的。
你无能!你不听话!你还敢反嘴?
如此这般。
“男人混成这样,还有什么脸面?”
“上次让你去帮忙处理一下小小的事情你都处理不好,要你什么用?”
“孩子孩子怀不上,问题肯定出在你身上!”
“你给我回话,你这幅死样子就跟你那农村的老爸一样,一点儿本事都没有!”
那骂声的分贝,一浪高过一浪。
江夏在一旁很无措,他是等着人来商量好刷什么颜色的漆的,一句都没商量,就听见她骂了。
他想开口问问到底刷什么颜色的漆,却发现这女人处于一种极其亢奋的激愤当中。
只见她那威风凌凌地下巴昂得更高了,目光傲慢、急躁、不耐烦。
扫视她能看到的一切,包括赵怀朋,包括江夏,甚至这房子里一切不满意的地方。
“刷白的就白的吧。”赵怀朋等她发泄完说了句话,“您说了算就是。”
等那女人继续骂完才收了火气走出这房子,江夏依然坐在一矮木凳上一动不动。
他拿眼瞧了瞧赵怀朋,见他双手自然垂在两旁,去望那面墙。
他声音沉着冷静:“刷了大半天,说毁就毁了,需要多久?两秒?”
“差不多,”江夏回他,“那等你什么时候把乳胶漆买好,我再过来刷吧。”
“不用了,”赵怀朋苦笑一声,“用不上了。”
“什么意思?”
江夏不解其意,只见他一脸嗒然若丧,走到他身旁,席地而坐,也不觉得地上灰有多脏。
拿出手机找了照片给他看:“我老婆,好看吗?”
“…好看。”
“这房子我是没有出钱,但是我每个月工资都是交给她的,认识七年,交了七年,你说,她这么说公平吗?”
“……”
“我爸爸从小教我,为人和善些,做事求稳些,处理问题呢,谨小慎微些,这种方式被她们总结出来,就是没有骨气,你说,这叫无能吗?”
“不叫…”
“我们周围普遍认知,不管你诚恳也好,正派也罢,只要钱不够,就什么都是错的。小时候我们常常被大人这样祝福:小乖乖,快快长,大了当个有本事的人,让辛苦一辈子的父母享享福。”
赵怀朋一手划着照片嘴上滔滔不绝。
那些照片,全是他老婆不一样的笑容,一张一张从他瞳孔里闪过。
他像是找到了可以诉说的树洞,因为江夏不认识他,不在他的生活里圈子里,今天一出这门就再也见不到了。
这些给了他勇气,将自己一切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可是等我们长大,工作几年,有了积蓄,还没来得及给你父母买什么东西,这些存款就全都要用往另外的地方,因为你该成家了,该生个孩子了。”
赵怀朋手顿了顿,眼睛停在了一张照片上。
是张全家福,前面坐着他的父母,慈祥的微笑,皱纹很多,肤色很黄,但是幸福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遮掩了那些沧桑。
他自己则站在父母身后,双手搭在他们的肩膀上,笑得舒心。
赵怀朋继续吐苦水:“但是幸苦一辈子的父母不觉得这有什么错,他们觉得你只要开心幸福就好了。我们对幸福的理解是什么呢,吃喝不愁,有房有车,出门有面子,一种优越感,儿女双全…”
“也不是所有的父母…”
江夏想起自己的爸爸,喃喃了一句,马上又止住了。
“你一步一步朝着这些社会给予的幸福目标走,结果发现,那些所谓的幸福不过是别人赋予的,你觉得幸福是什么?”
赵怀朋突然问江夏。
“我…不知道。”
他还没有遇见,还没有思考过。
“是不是…爱你的人和我爱的人往着同一个方向去走,走到尽头的那一天回望,觉得每一步都是踏实的,快乐的…”
“我爱的人…”
江夏脑子里闪过一张笑脸,那脸迎着阳光,似春风那样和煦。
他在想象,也在确定。
“要是…没有阻碍就好了。”
赵怀朋起身站立,眼神坚定,朝那面墙走过去,在那白漆周围用手指擦了擦,嘴角勾起一丝笑。
“要怎么去掉?”
“擦不掉的,只有重新刷过。”
江夏回完话,身后倏地刮来一阵凉意。
他转头望了望身后的窗户,没有一丝风。他又听见一种凄凉恐怖的声音,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那声音说了什么…
没错…只有重新来过。
心下一沉,头一转,见那用手指抹着墙面的人嘴微张,勾起的笑消失了,那句话从他嘴里直直地说了出来:
“没错…只有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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