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私心

钟鸿川穿的是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衣服偏大,更显得人瘦骨嶙峋。

听俞锐这么一说,他两只手自然垂落在病床边沿,挑起半边眉毛反问道:“怎么?你也会有怕的时候?”

俞锐笑着摇头:“这就不是怕不怕的事儿。”

“同样的病例,可只有顾老才见过,”钟鸿川语带诱惑,“难道你就不想挑战一下?这样的机会几十年也未必出现一次,也许这刀下去,你就能载入神外史册。”

不想吗,怎么可能!

每一位外科医生,在面对罕见肿瘤的时候,混身细胞都能立刻被点燃。

可是挑战是一回事,没有谁的野心,可以凌驾于任何人的性命之上。

俞锐轻抿唇角,松开后,他抬起眼,看向对方平静道:“作为医生,选择最合适的治疗方案是我的职责所在,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拿您的性命去冒险。”

尽管之前已经讨论过很多次,甚至钟鸿川自作主张地把手术日期都定好了,俞锐依旧还是想再劝一下他。

“知道为什么我会选你来主刀吗?”钟鸿川突然问。

俞锐愣了愣,很轻地摇头。

除了俞锐,八院还有两位老教授比他更合适,再不济,国内还有其他几位嗜铬细胞瘤专家也是更好的选择。

钟鸿川笑了声,指着他说:“因为你胆子够大,也因为你还年轻,输得起,所以我想让你陪我赌一把。”

俞锐未置可否,目光直直地看着钟鸿川。

无言对视几秒后,钟鸿川忽然叹口气,语带遗憾道:“当年老师那台手术我有幸去跟台,那时候没有现在的设备条件,所以很不幸,那位患者没能被救回来。”

他盯着俞锐,眼神像是燃着一簇火:“可既然老天爷刚好让我长了这么一颗肿瘤,我为什么不能赌一次?”

医学是实践性科学,只有实实在在的病例才能推进临床研究,同时也能让医学后辈从病例身上直接获得学习机会。

俞锐哑然。

抛去主刀医生的身份不说,钟鸿川这句话让他近乎无言以对。换做他自己,甚至换做任何其他医生,都有可能以自己为代价去换这场豪赌。

思及此,俞锐忽然想起了某个人——

那位去世后将遗体捐献给医大,最后连骨灰都葬于医大某棵杏林树下的顾景芝。

俞锐定睛注视着钟鸿川。

从钟鸿川的身上,他感觉自己像是看到了某种精神的传承,内心莫名涌起一股冲动,这股冲动瞬间让他肃然起敬。

可钟鸿川却摆手笑笑,冲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没你想的那么伟大,我也有我的私心。”

他起身下床,将病房门掩上,回来时径直坐到沙发另一侧。眼底含着深而复杂的情绪,他缓声又道:“医生当久了,手术做与不做,考量的因素会越来越多,也就没那么纯粹了,爱惜自己的羽毛几乎成了下意识的天性。”

意味不明的一句话,俞锐听完,眼里的疑惑更深了。

“这台手术我只想在八院做,”钟鸿川坦诚道,“但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我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更不想让我的老伙计们为难,所以最合适的人选只有你,这就是我的私心。”

半辈子都在八院,身边围绕的都是熟人,之所以住到东院,就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真正的病因。

尤其钟鸿川口中所说的老伙计,便是八院临近退休,唯一能够主刀的另外两位老教授,也是他相交至今的挚友。

所谓能医不自医,渡人难渡己。

做医生最大的挑战不是手术难度,而是某天不得不面对跟自己情谊深厚甚至血脉相连的亲人挚友,躺在自己的手术台上。

如果一切顺利自是皆大欢喜。

可倘若稍有差池,对方在自己的手术刀下终身残疾,甚至失去性命...

钟鸿川说的话,俞锐稍稍一想就明白了。

曾经有位法国医生说过,每个医生心里都有一片墓地,里面祭奠着遗憾,也铭刻着失误。

假如这片墓地上竖起自己至亲至爱的墓碑....

这样的结果,绝不是简单归咎于手术风险就能一笔带过的,它甚至也许会摧毁一个人做医生的信念。

俞锐默然半晌,低声回道:“我明白。”

人性其实很复杂,年少时看世界,五彩斑斓全是彩色,可直到成年后才发现,即使是以前最老的电视机,黑白里也是搀着灰的。

从病房出来,俞锐立在走廊尽头发呆。

窗外风景的确很好,入目就是医大独有的红瓦白墙建筑群,蓝天碧玺,白云浮动,微风掠过南湖湖面,跳跃着无数金灿灿的光点。

离开前,钟鸿川最后对他说:“你也可以选择拒绝,毕竟如果手术失败,你要赌上的可是你的整个职业生涯。”

俞锐笑了声,背对他挥了挥手,最终什么都没说。

人老了,总是未见得会说真话,即便到了最后,钟鸿川其实也只跟俞锐坦白了一半。

顾景芝的嫡亲学生,八院德高望重的老院长,怎么可能只有私心?

这份私心的背后,难道会没有无条件的信任,没有他对后辈的提携和照顾吗?

怎么可能!

所以,哪怕剩下的这一半钟鸿川闭口不提,俞锐又如何会不懂。

独自静默着站了没多久,俞锐收回眼,转身去护士站签字下医嘱。

东院的小护士俞锐都很熟,看到他也没客气,顺手往他手里塞进一包糖。包装是红色的,俞锐拿在手里,挑了挑眉问:“这是喜糖?”

小护士腼腆一笑,说“是”。

俞锐笑着说:“恭喜恭喜,回头记得给我发请柬啊。”

小护士嘴巴一噘,未卜先知般遗憾道:“俞主任你那么忙,发了你也没时间去。”

另一位护士查房回来,闻言插话说:“放心,就算人不到红包也会到的,俞主任的红包可不少,不要白不要。”

“要是这样的话,”小护士双手抱拳,看向俞锐的表情立马恭敬起来,“那我给您发个定制请柬,亲自给您送到西院去,您看怎么样?”

连称呼都从你变成您了,俞锐失笑:“行,没问题。”

玩笑开完,小护士递给他文件夹,俞锐接过翻看两眼,伸手去掏自己的西裤口袋,摸了半天发现左右两边都是空的,随即一愣,这才想起钢笔已经丢了。

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指间空空如也,俞锐搓捻着拇指指腹,片刻垂眸,他问护士重新要来一只签字笔。

不过他这一笔还没写完,身后一阵滚轮碾过地面的声音猝然响起,紧接着,俞锐脚后弯被撞得往前,手里的笔也随即飞了出去。

俞锐回头一看。

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个小孩儿,竟然在医院走廊玩滑板,可能是方向没把握好,直挺挺地撞到他身上。

俞锐将小孩扶起来。

没过两秒,小男孩的母亲也跟过来了。

俞锐严肃提醒对方,医院不能玩滑板,容易撞到病人出现不可预知的事故。

男孩母亲连连点头道歉,“您说的是,我们就是来探望病人的,现在就走。”

说完,男孩母亲拎着男孩衣领,边骂着“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边把男孩给拽走了。

俞锐一直盯着对方走进电梯,没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直到感觉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他才猛然回神。

转头过来时,俞锐最先看到的是一只劲瘦修长的手,骨节突出,长指弯曲着,手上握着一只签字笔。

“你的笔。”手的主人出言提醒。

俞锐抬起眼皮往上看,怔愣半秒,“翌哥”叫一半中途临时拐弯,于是出口便成了:“翌、师兄,你怎么会在这儿?”

顾翌安盯着他,表情和眼神都很平淡,既没有惊讶,也没有任何别的情绪起伏。

对视两秒后,他移开视线道:“来看钟老。”

俞锐这才注意到顾翌安还拎着果篮。

“笔还要吗?”顾翌安握笔的那只手还支棱在他眼前。

俞锐讪讪一笑,将笔拿回手上,继续把字签完。

有那么一瞬间,俞锐居然有些庆幸,刚被顾翌安捡到的不是他那只老旧的钢笔,而是这只再普通不过的签字笔。

顾翌安在背后询问护士,钟鸿川住在哪间病房,俞锐将签好的文件递回去,跟他说:“我送你过去吧。”

顾翌安没拒绝,简洁地“嗯”了声。

病房其实不远,沿着走廊过去,尽头那间就是。路上,俞锐问他什么时候回的北城,顾翌安说前天。

俞锐又问他,最近还忙吗,顾翌安说还行。

机械性的几句客套话说完,人也已经走到病房门口了,俞锐刹住脚步说:“我就不进去了,你和钟老这么多年没见,正好可以好好聊聊。”

顾翌安神色未变,应了声“好”。

他右手刚握上门把,俞锐盯着他手上的护腕,忽又开口:“你的手,受伤了?”

顾翌安垂眸,似是看了一眼,随口回道:“不算伤,普通的腱鞘炎而已。”

说完,也没等俞锐反应,便拎着果篮推门进去。

俞锐盯着阖上的门,隐约听见里面的招呼声和说笑声,愣在原地,五分钟或者十分钟,甚至更久。

直到有人路过,向他投来异样的眼神,俞锐这才收回视线,默然转头离开。

每个医生心里都有一片墓地——出自法国医生勒内·莱利彻。

颅内嗜铬细胞瘤取材中华医学期刊网~

关于医者不自医的概念,查过许多医生自传和新闻报道,以及各类医生采访,针对这一话题在医生群体中并无定论,有人支持也有人反对,本文从人性和私欲的角度片面提及单一论点是因后文的剧情需要,请大家辩证去看待。

另外提示一下,钟老是本文关键配角,有自己独立的故事主线,戏份贯穿全文上下卷~

ps:顺带提一下,主封底图颜色是洗手服的颜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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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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