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您本周工作时长已达25.2小时，超过规定工作时长0.2小时，不允许再进入工作间，请合理规划您的工作安排。”
叶桉把手插回兜里，停在原地盯着入口的光屏看了好一会。他身上穿着蓝色的连体维修工工作服，长发一丝不苟地梳理整洁，额前分岔的刘海亦用夹子夹得服帖，是惯常工作的打扮。可惜现下却不被允许进入工作间。
联盟规定人类每周工作总时长不得超过25小时，智能主机运算出来的结果，认为过长过短的工作时间都会影响人类的心理健康。一旦超过规定时长，限制出入都是轻的，麻烦的是上司、社区心理健康委员会、人权保护协会都会找上门关心你。
昨天他完成最后的组装，坐在地上休息，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个多小时，还是设置的用餐提醒唤回了思绪。不过还好，超过的时间才0.2，应该可以免于谈话吧。
叶桉慢腾腾地踏上传送车，身体倚靠车壁，思忖了片刻，脑子又开始放空。
传送车刚刚到达路口，手腕的光脑发出震动，是上司的通讯来电。他愣愣地盯着浮动的图标，平直的嘴角立马耷拉下来，内心难以自控地产生了厌烦情绪。
“检测到您体内的儿茶酚胺激素上升，请前往社区心理健康委员会进行心理辅导。”颈间的情绪监测器灵敏得过分，当即发出了红色警报。
愤怒，厌烦，仇视，抑郁……在这个科技发展到可以轻易掌控人类生理属性的时代，一切会影响行为的情绪是不被允许的，人人都必须感到幸福快乐。
叶桉闭了闭眼，一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平复好心情，嘴角勾起适当的弧度，然后按下侧面的复测按钮。情绪监测器总算停止警报。
通讯仍在孜孜不倦地闪烁，他呼出口气，不太情愿地按下接听，上司夸张的嗓音喷了出来：“天啦天啦，叶桉，你为什么又超过了规定时长，你想送我进审判庭吗？我认为我们之间相处得很愉快，不应该有值得报复的矛盾存在，还是说你有不得不躲避的人，或许你可以跟我说说，我可以支付你星际旅行的费用，出去散散心怎么样？”
叶桉捏了捏眉心，提起一点精神，强行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抱歉，我昨天玩大冒险过于上头，忘记了时间，离开得晚了些。”
“噢好吧，大冒险我也在玩，确实很容易上头，下不为例，你可以定个提示，千万别再超时，太令人恐慌了，你知道审判庭那些人有多严苛，我可不想去和他们费口水。”
“好的，非常抱歉。”
结束和上司的通话，叶桉双手插进口袋里，宽松过头的工作服仿佛泄了气的皮球，垮垮地垂坠。他举目望向空中一闪而过的光轨，一条条交织错落的轨道如同一场稍纵即逝的流星雨。
索伦星是一颗伴随恒星公转的行星，与久远人类居住的地球类似，同样有日升日落。城市规划局认为实体光轨会影响人类欣赏天空的美景，便设计了这种隐形光轨，只有列车或飞行器行驶时，才会显现出轨道痕迹。城市限速使列车飞行器像是拖了一条金白色的尾巴。
呵，分明像一柄沾满污秽的扫把。叶桉收回视线，抬起手背敲打了两下额头，眼皮有气无力地搭在灰色瞳孔上。
他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行走，身边充斥着各种声音，欢笑交谈，商店促销，飞行器引擎发动，列车滚过轨道，所有分贝很好地控制在50以内，不算太吵，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白噪音。
“往左一些。”一家商店正在更换显示屏，店主仰着头，边后退观察，双手举在半空比划位置。退着退着，脚后跟碰上个障碍。他回头一看，发现自己撞到个人，脸上呈现略显惊恐的表情：“哎哟，抱歉抱歉，我光顾着盯显示屏，没注意到你走过来，非常抱歉。”
叶桉头也没抬，下了传送车就摘掉夹子的刘海将眼睛遮得严实，神色难辨，嘴巴轻轻蠕动了两下：“没事。”
店主还想说什么，却见他径直走过去，脚步有些沉重，垂着头，浑身一股生人勿进的丧气。他挠了挠头，盯着那道背影一时没挪开眼。
“看什么呢？”装修工大叫。
“哦哦，就刚才那人，感觉怪怪的。”
“嗨，你没看见他脖子上的监测器，自然人嘛，总是自我意识过剩，离他们远些吧，指不定哪天就发疯。”
“嘿别搞歧视啊。”
“本来就是。”
耳边的说话声渐行渐远，叶桉扯了下嘴角，点点头对装修工的话投以认同。对，离我远点。
走到十字路口，叶桉透过影绰的视野左右看了看，思忖着应该往哪个方向走。直接回家吗？接下来三天不用工作，家里的营养棒应该足够支撑，不需再补充什么。
那就只剩下社交义务了。
智能主机为自然人制定的社交义务，以维持稳定的情绪和心理健康。要是低于标准，将会被遣返回地下城。早年间发生过不少自然人因情绪崩溃引发大暴乱的恶**件，许多改造人和芯片人对自然人存在一定的轻视和忌惮。最近几年在智能主机越发完善和严格管理的社交义务下，自然人逐渐趋于平和。
地下城的自然人费尽心思，通过重重严审，带着形同镣铐的监测器在地面生活，不就是为了享受丰富的资源嘛。看见过夺目的光，谁还愿意回到黑暗中。所以逐渐平和，究竟是智能主机的功劳，还是自然人无奈的屈从。
叶桉曾经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有段时间他积极地按照智能主机的指令生活，每天倒是挺乐呵的，体重也肉眼可见地恢复正常。可终究没有维持太久。如果把他的精神比作一座金矿，每日挖掘，只看那一捧捧昂贵的金子，确实能令人心情愉悦。但矿量有限，掏空以后，空荡荡疮痍的废址拿什么填补呢，虚无缥缈的回忆嘛？
想不出结果，他索性不再纠结。答案不管是哪个，都不是他想要的，也都是毫无意义的。至少在他找到合适的死亡机会前，这些义务都必须执行。
“叮铃铃”一串铃声惊醒了叶桉。他瞟了眼声源，是一个女孩新玩具发出声音，配上女孩动人的笑容，有几分吸人眼球。
叶桉多看了几眼便低下头，查看尚未完成的社交义务——公共餐厅用餐，户外运动场地打球，参与社区举办的联欢活动。
他把手重新插回兜里，视线落到对面粉白墙壁上的卡通形象，停留了许久。在头顶一阵列车轰鸣声中，慢慢悠悠地前往公共餐厅。
一个半小时后，叶桉到达一家专门制作烤鸡的餐厅，坐在外面靠近门口的桌子，其他位置都坐满了人，说笑声与食物香气欢快地流淌。即使人类早已不需要通过进食来维持生命体征，口腹之欲仍旧是大多数人获取幸福的途径之一。
很快烤鸡被机器人员工送上桌，古板的机械音提示用餐愉快。
刚出炉的烤鸡散发出香喷喷的热气，金色的焦皮滋滋冒着油，看上去是那么的口齿生津。他却迟迟没有动手，像个道行高深的苦行僧，一心只知道念经。
待到热气渐渐沉寂下去，叶桉持起刀叉，切下一块肥嫩的鸡肉，汁水顺着纹理滴到餐盘上，发出啪的声响。
他慢慢地嚼着烤鸡，一手托着腮，视线从空中交错的光轨移到邻座女士的新光脑，最后停在青白色的路面。
真干净，下雨天真的不会打滑吗？我有在下雨天出过门吗？上一次下雨是什么时候？
“星际海盗即将入侵索伦星，请各位居民立即进入室内躲避。”
“星际海盗即将入侵索伦星，请各位居民立即进入室内躲避。”
“星际海盗即将入侵索伦星，请各位居民立即进入室内躲避。”
“天，又是海盗嘛？快，快进去。”
突如其来的防空预警响彻云霄，烤鸡店门口的顾客慌慌张张地挤进店里，带倒了一片座椅。饮料泼洒出来，混进吃剩的烤鸡里，打湿纸巾和精致小包，一桌的狼藉。
“喂，你还在干什么，快走啊。”一人路过叶桉，拉了一把他的衣服。没拉动，跑路的动作缓了下，见他还是无动于衷，只好作罢，脸色怪异地匆匆离开。
没多久整条街道已经空无一人，所有的大门入口竖起红色防御屏障。
这就是芯片人的效率吗？真高啊。
叶桉从一地七零八落的交通工具收回视线，轻笑了声，慢条斯理地切下烤鸡上最鲜嫩的一块肉，送进嘴里细嚼慢咽。
直到将整只烤鸡吃完，没有一点浪费。他搽干净嘴，悠悠地站起来，眺望高空中若隐若现的电磁波，嘴角勾起一抹发自内心的微笑，神情亦是难得一见的轻松。
飞船撞上电磁脉冲会导致中枢系统受损，海盗必须使用飞行器降落，按照索伦星地面的防御布局，落到空中列车是个相对安全的选择。城市全方面覆盖智能系统，跟块透明玻璃似的，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地下城是唯一的去处。
叶桉又笑了笑，朝通往地下城的交通枢纽方向去。
地下城是个好地方，终年不见天日，粗制霓虹灯多看两眼都会造成视觉神经酸痛，空气中永远弥漫着酒精铁锈和废弃物发酵的味道。
他在地面工作了十五年，所得薪水大半都捐给了地下城，环境依然没有得到丝毫改善，或许他们更追求今朝有酒今朝醉。
走到半路，手腕传来震动，一条强制信号没等他拒绝就擅自连接上了，是提醒他躲避的。
叶桉顿了顿，这才意识到身上还有个镣铐。他可不想死到临头还带着这个东西。耐心等对方说完话，他把光脑和监测器一同扔了出去。
很快叶桉迎面遇上海盗，顺从地跟上他们。疾驰的摩托车带起呼啸而过的风，他的耳朵糊上一层隔膜，似在真空中，隔绝了一切的枪声，咒骂声，嘲笑声，打斗声。
他默默期待着生命的倒计时，没有烦人的心理辅导和强制管控，可以顺理成章、顺其自然地死亡。
那点薄弱的社交联系，会从新闻上得知他被几名海盗杀害，大概会有点惋惜，然后成为一出安全警示被铭记。
这样很好。作为自然人活了三十五年，在距离出生日还有五天的时候，他提前实现了生日愿望。
只是非常抱歉影响了一位少将的功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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