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风沙猎猎,可知回路漫漫。
数百辆厚重华丽的马车浩浩荡荡地在席卷的黄沙中奔走,朝着这世上最繁华的都市之一——帝京驶去。
艳红的轻纱在空中飞扬、缠绕,最终被狂风所卷去。
“阿姐,帝京比整个楼兰王庭都要大吗?”
周玹说完后便抿着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面上挂着的珠帘。
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女人的回答。
在珠帘遮蔽之下,是一副绝不会使人移开目光的容貌,靡颜腻理、点染曲眉,如朝阳之灼艳,月华之莹润,绝世之姿。
兰连华堪堪从那副容貌中回过神来,眼睛始终游离在周玹身上,良久,她才侧目望向窗外的千里沃土,低声道:“嗯,那是个很漂亮的地方。”
她又忽地转过了头,直直地看向倚躺在一席雪白狐皮中的周玹。
那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得来的天山狐皮此刻摆在周玹身旁,被那玉骨雪肤一衬,倒显得有些过于灰暗了。他却毫无所觉,只专心与手中的珠串作斗争,像是深藏巢中的懵懂雏鸟。
但兰连华知道,她和周玹名义上虽为楼兰王室,实际上,却不过只是在大晟的强压之下不得不送出的“贡礼”,是楼兰的牺牲品。
“我会保护好你的。”
不管是作为周玹的阿姐,还是作为楼兰人。
她都会保护好他。
他是属于楼兰的珍宝。
她想。
周玹定定地看着容色坚毅的兰连华。良久,他忽地笑了开来,眼角眉梢都溢上了明媚的颜色:“好。”
在周玹十八岁以前,他是整个楼兰最最尊贵的人。他阿布是草原上骁勇善战的大汗,他额吉是闻名天下的大晟美人,而周玹,是他们最小的孩子。
整个楼兰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小王子所受到的溺爱之盛,金玉贵品、珍奇玩件、骏马宝剑,从来便只有周玹不想要,没有周玹得不到的东西。
六岁封黄台吉,十岁得万万军,十五岁坐享千里原野。
只要周玹抬抬眼,便有无数人前仆后继地为他送上一切,俯首称臣。
周玹生得漂亮,活得张扬,是草原上最自由的鹰,是楼兰最珍贵的明珠,是天底下最灿烂的霞光。
而这一切在周玹十八岁时戛然而止。
他的阿布为了替他寻生辰礼被叛族偷袭坠亡,尸骨无存。他的额吉悲恸之下横剑自刎。他的大哥被叛族首领斩于弯刀之下,他的二哥、三哥被射杀,四哥被叛族用马鬃绳拖行数十里,失血而亡,他的二姐、三姐均被叛族欺侮,死不瞑目。
楼兰王室一夜之间,只剩下他和大姐。
原本亲近的部族纷纷落井下石,将王室剩余的势力蚕食殆尽,毫不拖泥带水地将王室余部踩到脚底,攀着王室的血肉上位。
不过半月,新王上位。周玹和兰连华一个被当作质子,一个被当作稍稍高贵些许的女奴送往大晟。
周玹十八岁,也只有十八岁。
他的阿布和额吉,他的兄弟姐妹,他的至交好友从没有教过他倘若失去了亲人的庇护后他该怎么办,他们确信能一辈子将周玹牢牢护在中间的羽翼之下。但终究,事与愿违。
—
周玹的视线随着被风吹得上下起伏飘荡的帷裳而挪动。
漫无边际的黄沙逐渐褪去,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繁华国都的轮廓。
马车的侧窗并未合上,周玹就这么半靠在窗边,颇有些新奇地打量着街边的建筑和大声吆喝的小贩们。
“阿姐,我可以下去逛逛吗?”周玹侧头望向兰连华,一双明眸里盈满了期待,目光所及的容貌之盛,只叫人心惊。
兰连华斟酌少许,随即向着周玹柔和一笑,说着便叫停了马车:“当然可以,让阿古拉陪你吧,我有些累了,在马车上休息会儿。。”
若是兰连华和周玹一同下车,只怕不到半刻,消息便会传到大晟皇帝的耳朵里。
这节骨眼上容不得他们出什么差错,无论是于她,亦或是周玹,一步踏错,便是刀山火海。
楼兰新王在背后虎视眈眈,大晟豺狼早就对楼兰的原野垂涎欲滴。
但无论如何,她都是周玹的阿姐,她不会让周玹因为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而受制,他只需要永远天真,永远明媚。
——这些话现在看来实在讽刺,可这不仅是兰连华的希翼,更是故去的楼兰王室的愿景。
他们都不愿让这个最小的孩子卷入错乱的漩涡之中。
但他们都太过低估周玹了,甚至是有些盲目地将周玹视作一个高坐明堂的易碎品。
—
兰连华话音刚落,周玹的脸上便露出了个秀美的笑,眉眼弯弯,朱唇皓齿,恍惚间,兰连华甚至忘记了要将手里的披风披在他的身上。
清风徐来,窗边轻纱飞扬,于是,这笑便不只落于一人眼底。
马车停靠在街边的一角。
覆着厚重帷裳的小门被一只玉似的手推开,周玹头上带着帷帽,身上披着间火红的貂皮大氅,映衬着容貌更甚,只是那寸寸艳色皆被掩于衣物之下,叫人窥不见,觉心难耐。
一双带着薄茧的手伸到了周玹面前,阿古拉将低垂着眉眼,嗓音里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王子。”
周玹意味不明地瞟了他一眼,隐在帷帽底下的唇角微弯,他并未第一时间应答,反而回头望了眼正在马车里探身目送他的兰连华,抬手招了招,与她示意。
而后才将那双被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搭上阿古拉结实热乎的手臂。
带着些许凉意的触感透过衣物传到阿古拉的身上,他不自觉地收缩了臂膀,试图让那股凉意的主人再靠近他些许,可在下一瞬,却又如惊醒般收敛了动作,将自己的神情隐匿起来。
自己送上门来的火炉子不要白不要,周玹蜷了蜷手指,眉目微挑,而后干脆利落地将一整双手都胡乱塞进了阿古拉的怀里,在感受到令人心熨的热意后,周玹低低地喟叹了一声。
周玹又将自己整个人往阿古拉的怀里拱了拱,半调笑着说道:“看不出来,你的用处还蛮大的嘛。”
阿古拉高大的身躯此刻彻底僵硬,滚烫的感觉从耳廓一路冲上脑海,游遍四肢百骸,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呆愣地点了点头,手足无措地将双手虚环在周玹的腰间,不敢触碰。
“嗤——”周玹忽地笑眯了眼,却并不说话,只是仰头打量着阿古拉高挺英俊的面孔。
他忽然觉得,让这么个呆子待在自己身边也并不是全无好处,起码闲时无聊还可以逗上一逗。
“行了,走吧,再晚些阿姐该等急了。”待到手上暖和了些许,周玹便不再逗弄他,只是身子却始终靠在阿古拉身侧,汲取热源。
阿古拉勉力克制着身体的冲动,红晕直冲脑门,可那古铜色的皮肤为他打了个漂亮的掩护,于是他便只是用目光肆意描摹着楼兰的王子,不敢逾越半分。
“诺。”
火红的貂氅在人流间穿梭,留下阵阵香风。
周玹手里拎着根糖葫芦,唇瓣被糖霜所染,晶莹的水光点缀其中,偶尔带起几缕银丝,一派活色生香的模样。帷帽将他此刻的情态遮掩得严严实实,如此盛容的观众却只是一介死物,可惜可叹。
今儿个的天气不算得好,正值隆冬,狂风大作,天暗地沉。
周玹本以为会看到银装素裹的帝京,却不成想今年的天气格外奇异,分明已至深冬,第一场雪却迟迟未落。
直到一片剔透的雪花自他眼前飘落,周玹在停下了脚步,仰头望向天际。
不知何时下起了雪,耳畔是此起彼伏的惊诧声,周玹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随风而落的雪花,未等身旁的阿古拉制止,便抬手摘下了帷帽。
他在帝京看到的第一场雪,格外缱绻。
冰凉的雪花落在了他的鬓边发间,独独略过了那张昳丽卓绝的脸,似乎就连冷清的雪也不敢轻易碰触。
周玹忽地想起了楼兰的天空,也如雪一般澄澈纯净。每每当他策马奔于草原上时,便最爱将一干随侍远远抛在身后,独自在天地一线的旷野上随着马蹄踏遍楼兰的每一处草地。
天地在顷刻间便覆上了雪色,而周玹,便是此间唯一的艳色。他闭着眼,轻嗅着属于这片土地的独特气息,可耳边,又回响起了楼兰的古老琴音。
是他的阿布最爱的那首曲子,他也喜欢。
阿古拉落在他一步之遥的地方,静静注视着他,任由内心的情绪疯长,一步步沦为寻宝的仆役。
故国遥遥望,两厢难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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