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月影灯深 磷火青青

亥时将至,一辆马车停在荒无人烟的山脚下,四周阴风瑟瑟,抬头只看到模糊的月光,却不见一颗星辰。

陆子珩下了马车,月光下映衬着他的银色发簪发出暗淡的光芒,在脑后慵懒的束着几缕长发。一阵冷风拂过,吹乱了些许发丝,脸庞的几丝碎发也随之飘逸,一身点缀着金边花样的黑袍,在这样的环境下,看起来略显单薄。他不禁咳了一声,景林急忙将一件黑色的玄狐披风披在他的身上。

他弯下腰亲自点亮一盏灯,烛火照亮他半张脸,映衬着他高挺的眉弓下一双似桃花般的眼睛。他提起灯向前走了一段路,前方是一个峭壁,在夜雾缭绕下抬头望不到山顶。他停下脚步,眼前是一个还未修建完善的墓碑,前面有一张矮桌和几个矮凳。

陆子珩将手中的灯挂在旁边的树杈上,便慵懒的卧在矮凳上望着墓碑,眼神从最初的凄凉逐渐多了些暖。

景林端来一壶酒,放下两盏酒杯,将酒倒入酒杯中,便退到陆子珩身后。

他环顾了下四周,“国公怎么把墓碑建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陆子珩拿起一盏酒杯,闻了闻,一饮而尽。

“她说过,在乱葬岗的时候,四周都是废墟和浑浊的尸臭味,这个味道十几年都忘不掉。”

“对了,她还说假如执行任务的时候,不小心没了命,就把她葬在一个通风的地方,让她肆意的呼吸新鲜空气,我也是寻觅好久,这个位置绝对衬她的心意,”说完,他笑着斟了一杯酒,烛火映衬着他笑意温和,又好似笑中带泪。

景林点头道:“没错了,荒原几百里,仅她一人。”

这里白天是个风口,走进了寒风刺骨,很少有人驻足。到了夜晚,风没有白天那么凛冽,但是随着夜深,常常弥漫着雾气,也很难被人发现。

两个人就这样盯了这墓碑一阵子,景林走过来关切道:“国公,天色渐晚,此地的风越来越大了,国公有寒疾,要保重身体,我们改日再来看青鱼。”

这段日子,陆子珩派人四处寻找沈青鱼的下落,打听到淮安王那边人丢出沈青鱼的佩刀,说沈青鱼死了,他一直不相信,翻遍了周围的山脉和树林,直到在那片林深处的树干附近看到很多血迹,他不得不劝自己接受这个事实,沈青鱼她可能真的死了。

他与沈青鱼相识于那片乱葬岗,那一日,他带领一众人马护送父母的骨灰到京城,路过不远处的乱葬岗时,看到几个附近的村民在死人身上搜刮钱财。从他们口中得知,最近有接连好几个府邸被抄家,很多大户人家的家奴被打死后扔在这里,身上或多或少有些值钱的。

陆子珩下车看看了,那时他十六岁,虽年幼,但在宫里听的多了,见的多了,自然明白,府邸接连被抄家这件事情背后肯定有人操控。也是那一日,一只脏兮兮的手,虚弱的抓住了他的脚,他顺着看过去,一个少女脸上身上沾着肮脏的血迹和泥土,却掩盖不住面庞的清秀,眼中含泪却充满了对生的渴望,她即将奄奄一息,永远留在这片死人堆里。

他本不想多管闲事,当务之急要先将父母的骨灰送回京城。于是,决然的甩开她的手,转身准备离开,想到她如今的境地,或许和自己一样没了父亲母亲,成为这里的孤魂野鬼,索性又折返了回去,命令侍卫将她带回了国公府。

自父母离开,一场高烧让他从此气息紊乱,医师再三叮嘱他不要耗费内力,不要习武,为了活命,他身边的侍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景林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的师父是父亲的挚友,景林从小习武,最喜欢的就是在府里找各个高手切磋武艺,如今是陆子珩的贴身侍卫。有他在,无人敢近身。

府里除了婢女外,来来往往都是男子,沈青鱼的到来,让他不知如何安置一个姑娘,索性让年幼的沈青鱼开始习武。他未见过她过去的样子,只见过她拿着刀枪,满手的厚茧,满眼的狠戾,悠闲时喜欢对着月色饮酒。她在府里做事从不过问原因,也从来不关心他的目的,只听从吩咐,把他当作自己的主人。她不愿意提起自己的家事,但生前一直未停止寻找当年抄家的真相,想要还家父清白。

陆子珩知道,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心里被仇恨填满了。假如没有仇恨,她更想好好活着,和他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风越吹越烈,陆子珩痛快的饮下第三杯酒,脸上有了些血色。他站起身,望着眼前的墓碑,四周冷风呼啸,把他的头发和衣袍吹的凌乱。他觉得沈青鱼应该和她的家人们团聚了,但令他遗憾的是,她大概是带着对他的恨意死去的。

想到这,他从过往的回忆中抽离出来,眼神逐渐黯淡。

“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

他望了眼墓碑,转身将酒杯递到景林手里,朝着马车的方向缓缓走去。

陆子珩回府后,恰巧撞见淮安王来拜访。

淮安王开门见山,“国公对于今日朝上皇帝要制定新税的事宜,可有什么想法?”

“如今前方战争迫在眉睫,急需充盈国库,各个领域都该助力,战事为重。”陆子珩边说边摆弄着腰间的玉佩。

淮安王道:“如今这负责管理新税改革的人还没定,国公不防趁此机会将这差事揽下,也能让皇上看到你这国公并非空有名号,你若愿意,明日朝上我会助你。”

陆子珩顿了顿,一脸惭愧道:“淮安王太高看晚辈了,晚辈向来名声不好,再说哪里懂什么税收改革的,没兴致,罢了罢了。”

“有本王在你不用担心,你只要在圣上面前揽下这份差事,剩下的交给本王。”淮安王顿了顿,继续说道:“毕竟我们以后都是一家人啊,我也是希望佳宜过的好!”

淮安王有个女儿,自上次皇上中秋设宴,陆子珩帮淮安王的女儿佳宜找到她跑丢的小狗,于是佳宜便对他一见钟情,一心想嫁给他。淮安王虽为人狡诈,但唯独宠爱女儿,表面答应女儿嫁他,但是陆子珩心里清楚,淮安王并非真的想将自己千金嫁给他这样的无用之人。

自己这些年虽封国公,实际上在帝王心里并不看好他,他既不能上阵杀敌,也未显现出多少才智,不过是念在其父曾经为驻守边关,以身殉国,才给了他一个好听的名号,也能在满朝文武心中落下一个知恩图报好君主,陆子珩只要不惹事,他大可以在府里平静的过完一生,但是一半的朝臣看不惯他,认为他空有名号,平日却游手好闲,毫无志向,拿着饷银成日花天酒地。

淮安王无非在意的是他身在南疆战功赫赫的叔父,顺便打着所谓未来女婿的名号,即便知道他做的腌臜事,也不会拆穿他,也正如此,更容易给他机会信任自己……

见陆子珩迟迟未开口,淮安王继续说道:“本王是真心信任你,我与你父亲当年是挚交,他的离去,我很痛心,而你是他唯一的儿子,如今你已成年,本王定要帮他照顾你,助你一个好前程!”

淮安王此时像极了一个语重心长的长辈在教育自己的晚辈。

陆子珩甩了甩袖子,双手抱拳,轻轻伏身行了个礼,“晚辈谢过淮安王,相信父亲母亲在九泉之下,定会替晚辈有您这样一个长辈照顾感到欣慰。”他起身,抬手摸了下鼻子,掩饰着嘴角轻蔑的笑意。

“你也是信任本王的,毕竟能将身边跟随自己数年的人交给本王,只可惜还没问出那人的底细,便让她死了。”

陆子珩坐在矮凳上,听了这话,心头一紧,浅笑了一声,摩挲着手里的瓷杯。

“好,那我便尝试揽下这个差事,毕竟我们都是一家人吗。”陆子珩答应了淮安王的要求。

淮安王目的达成,一脸得意,喝了一盏茶后便打道回府。

淮安王离开后,他再没有了刚刚的虚假笑意。

景林表示不解:“青鱼已经不在了,国公大可不必履行之前的婚约,为何要答应淮安王的安排?”

“她虽不在了,但也是因此人而死,就当完成她的心愿吧。”陆子珩盯着手里的茶杯,青色的骨瓷在烛光下透着淡淡的微光。

“淮安王为人深不可测,国公要小心,不要被他算计。”景林不禁心有余悸。

“他明面上拉我下水,更想拉下水的实则是叔父,即便没有今日一事,日后也会有别的。放心,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可惜青鱼都不知道,国公为了帮她复仇做过那么多事。”

景林边说边帮陆子珩添了很多炭火,秋夜越发寒凉,冻得陆子珩指尖泛红。

陆子珩自始至终记得初见沈青鱼时,对她说过的话,她有什么夙愿,他定会助她一臂之力。

这些年来沈青鱼内心煎熬,或许介于主仆关系,她很少提起,但是陆子珩一直在暗中帮助他,他早就怀疑了淮安王与此事有关,却迟迟拿不到有利的证据。而且淮安王的妹妹婉贵妃,是当朝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有这个枕边风,淮安王深得皇帝的信任,婉贵妃怀有身孕,想要扳倒淮安王不是容易的事情。

与佳宜的偶遇也是他刻意制造的,那日他用食物骗走了她心爱的小狗,正当佳宜心急如焚的时候,景林便将她引至后山。果不其然,佳宜一直听闻宁国公面如冠玉,那日一见,眼前身长九尺,眉如墨画的男子,一边抚摸着佳宜的狗,一边玩味的笑,让情窦初开的佳宜心里荡起层层涟漪,哪怕听闻他寒疾缠身,却也难以忘却,相思入梦。陆子珩深知自己俊美如俦,佳宜又生性单纯,这点小把戏信手拈来。

但是这场计划里,让他意外的是沈青鱼会因为复仇擅自行动,她虽武功高,可她性子冲动,没有深入摸清淮安王的底细,也没有周密的计划,根本难以攻略淮安王府。

让他更痛心的是,沈青鱼的计划竟然没有告诉他,她终究是没那么信任自己。

那日在淮安王府的狱中,最后一次见到沈青鱼,他依稀的记得,她见到他的那一瞬间,眼中本是充满希望,直到他说出那句冷冷的话,她的眼里便只剩下虚妄和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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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我青灯
连载中鹿九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