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簇云缓缓盖住金乌，温阳的天刹那间变得阴冷。
太子裴昌的脸色越发阴霾。
皇后竟想为老五聘柳七。
要知道柳七的祖父柳林可是阿父的心腹，她爹柳山旗是中年一辈的翘楚，几个哥哥皆年少有为。
如果此事在老五北伐高句丽之前提出，他不会觉得有何不妥，甚至觉着老五娶了柳七也是自己这边的助力。
但如今，他不这么认为了。
准确地说是在王鲁等人追逐翟药师至丽波园事件之后，他便对老五有了新看法。
原来丽波园事件的次日，裴暻“偶遇”了王世贞，闲谈之中表示翟药师是他要用的人，不欢喜有人打她的注意。
王世贞没抓到人本就气得要死，跟着就被五殿下这么威胁。他虽是个宦官却也是官身，并且翟药师不是普通人，是棵摇钱树。思来想去，还是将此事捅到了裴昌那儿。
毕竟太子不可能放弃翡翠丸的买卖，五殿下会因为一个女子和未来的圣人闹翻？王世贞不信。
裴昌着实不想放弃翟药师，便请裴暻来东宫。
“老五啊，你就让那翟药师来东宫制药，制完她还回你那儿去。”
储君自以为两全其美的办法却被老五拒绝了。
“不瞒大哥，愚弟在高句丽中毒，正是巧遇翟药师才捡回一条命，她于我有救命之恩。如今她已金盆洗手，一心一意当一位大夫，前尘往事皆已忘记。”
“孤不会亏待她，也不会亏待你。”
裴暻依旧摇头。
救命之恩太子信，可摇钱树不生银钱，反而去做大夫？谁信？老五莫不是想私自留下翟药师为他制药牟利，毕竟他就喜欢搞商人那套。
当然，裴昌并不知道翟药师就是俞唱晚，也是替高句丽两位大君验毒之人。
当即黑了脸，冷硬道：“五弟定要如此？大哥连这点面子都无？孤说了不要她，她还在你那儿，只需隔几日抽空闲过来便好，其他的无须你操心，她有什么要求皆可提。”
裴昌自觉已经把姿态放得很低，岂料裴暻依旧拒绝，还是那句话，翟药师以后都不会再制作寒食丸，请大哥放过她。
太子作为圣人嫡长子，是元后唯一的孩子，从小被寄予厚望，元后病逝后，圣人更是亲自教养，便是在圣人跟前也没被连番拒绝过。
乌云袭来，阴霾得紧。
却听裴暻又道：“愚弟忠心诚恳辅佐大哥多年，从未求过大哥什么，此次还望大哥成全。”
这话在裴昌听来不是乞求，而是拿过去的情分与未来的承诺要挟他。
银钱重要还是大事重要，是个问题，但不是大问题。
老五很能干很聪慧，是个很好的帮手，去年征讨高句丽能率先拿下胜局他功不可没，事后封赏没他的份儿也不恼，难的是一心一意帮自己。尤其是如今老六得了一门好亲，老二老三还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事已至此，太子不情不愿地让了步，告诉王世贞不可再为难翟药师，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一笔勾销，不可再提。
未曾想老五临走前还当着他的面道：“王世贞，你和你的狗，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若以后她出什么事，无论是不是你做的，本王第一个找你。”
王世贞当时觑着五殿下平静而凌厉的凤眸，不知为何软了膝盖，扑通跪了下去。
月白色绣宝相花袍裾从眼前一闪而过，直到脚步声消失，他才惊觉汗湿透了内衫。
裴昌被裴暻的态度气得够呛，丝毫没注意到王世贞的失态。
哪怕此事已经过去多日，他仍旧不能释怀。
思绪收回来，太子俊朗的脸上阴鸷扩大，决定不让老五如愿，再说了柳尚书的嫡女配给他，那他以后岂不是更能威胁到自己？
一水儿的幕僚敛眉端坐，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白衣面覆银面具的田不言将茶杯放在花几上，起身道：“与其阻挠皇后娘娘为五殿下定亲，不如换个王妃。在下浅见，太子妃娘亲家的姑娘便不错。”
裴昌双眼一亮，太子妃的母亲出自北楼窦氏，也是勋贵之家，但如今已显出颓势，面子上好看，实际上没什么助力，且窦氏出美人，不正堪配老五？
田不言隐在面具后的唇勾了勾。
五王府
影三不敢吱声，立在一旁当塑像，影七则满脸忿忿。
裴暻将手上的纸笺捏得死紧，指节泛白，手背青筋凸起。
暗桩说：太子向圣人建言，将窦氏十三姑娘指给五王。
太子心胸狭隘，得知皇后欲为他聘柳七没动作才奇怪，可没想到他会来釜底抽薪这一手。
裴暻原打算借太子之手毁掉他与柳萱的亲事，谁知又来了更难缠的。
纸条被揉成一团，隔空扔进兽首香炉。
裴暻心中蓦地涌起无限的恨意，暗中辅佐太子多年，替他解决了多少脏事烂事，换来了什么？
那日自己在东宫乞求他放过俞唱晚，得了一句“不过是个宫女生下的走狗，如今竟敢威胁孤”的评语，而今还想支配他的婚事，就为了报夺翟药师之仇并拿捏他。
幼时，每当他做错事皇后便会责骂他是宫女生的贱种，难怪什么事都做不好。
他的生母的确是低贱的宫女，他便只能配那样的女子么？
柳萱的性子说好听点是烂漫无邪，说难听点就是娇骄无脑。窦氏是个空架子，那窦十三娘不过是个生得略好些的记在嫡母名下的庶女。
呵，他也是个记在嫡母名下的庶子罢了。
太子委实太会诛心。
影七见主子煞白着脸，忍不住道：“不若殿下立马替自己挑一个，然后去圣人那儿请旨。”
影三皱眉扯了扯影七的袖子：你是傻了么？忘了主子可是记在皇后名下的，娘娘不点头，圣人那儿要怎么说？况且此次太子进言纳窦十三姑娘为五王妃，圣人可没拒绝，说要考虑。
影七挤了挤眼睛：那你说怎么办？难道主子就这也被算计么？
裴暻将二人的眉眼官司尽收眼底，垂眸，“下去。”
影三不敢停留，将还要说话的影七拉走。
甫一出门便见全满端着拂尘，一脸担忧地望向书房。
“公公去看看殿下吧。”影三说着指了指心口。
殿下难受。
全满心中大痛，疾步进去。
看到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歪在榻上，浓眉皱得很紧，面上尽是疲惫之色。
他叹口气拿出一张名单，上面写着京城里排得上号的闺秀及其父母亲族。
裴暻看了一眼便放在一边，温声道：“有劳阿翁，只没想到我这个年纪还需要你来替我操心这些。”
全满听不得他自嘲，“殿下是奴婢一手带大的，奴婢一辈子都会为殿下打算。”看出裴暻的面色好了些，又道，“只是王妃人选要尽快定下来，柳家姑娘和窦家那边也想办法推脱掉，以免陷入被动。”
裴暻颔首，“我已经吩咐下去办了。”
只说事情安排却不言王妃人选，全满貌似无意道：“生在皇家说好也不好，荣华富贵自不必提，然动辄要命，太多身不由己。”
裴暻似乎猜到他想说什么。
全满拿过绒毯替主子盖上，“奴婢活了几十岁，见的人和事太多。其实娶妻并不一定要娶自己心悦之人，但对方一定要贤德。所谓妻贤夫祸少，尤其是王妃之位，今后要掌管王府中馈，要跟妯娌打交道，要与前朝女眷往来。”
见裴暻薄唇欲动，他忙道：“殿下别说这些可以学，有些事真不是立马就能学会的，有的人甚至一辈子都没学会，即便是高门出身的女儿，也不见得能处理好这桩桩件件。”偌大的京城，海样的例子。
凤眸微敛，薄唇轻抿。
全满直到殿下心中不虞，有的话他却不得不说。
“殿下，您的那些兄弟们是心胸宽广之辈么？不是！口口声声将您视为好兄弟的太子殿下不也会为了点蝇头小利记恨于您么，二殿下、三殿下几人亦是不能指望。您什么都没有，没有圣宠，没有外家依靠，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些根基，拼上性命征战高句丽、不眠不休找出杀害高句丽两位大君的真凶，朝中才多了几人主动对咱们示好。这条路太难走，您需要并肩作战的同伴和助力。”
不是局限于内宅的欢愉。
夕阳收起最后一丝光亮，天地被黑暗侵袭，书房静得里面似乎没有人存在。
全满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书房。
裴暻睁大眼睛怔怔地望着窗外。
王府的下人取下灯笼掌灯，又将灯挂回廊下。橘黄的灯光晕出阵阵暖意，在他眼中却是一片惨白，与浓烈的黑形成鲜明对比，心如同坠入冰窖。
日子一晃便是重阳佳节。
方荟影约了俞唱晚、小豆苗和荀潜早早去城外登高。
一开始还只是登高，后来逐渐变成采药之旅。等到爬上山顶，几人挎着的小篮子里满是草药。
寻了个稍微平坦且有日光的地儿，含笑铺好地垫，摆上菊花糕、菊花饼，并几碟小菜。
几人围坐下来。
半夏神神秘秘掏出一小壶菊花酒和六只杯子。
少年少女难得有能喝酒之时，尤其还是没有长辈在的情形下，这清香的菊花酒都变得甘醇了几分。
酒过三巡，方荟影打趣道：“我和荀立恒都带了吃食，偏你带了一张嘴，晚上请我们去吃菊花蟹去！”
浅琥珀色的眸子转几转，一口应承，“请你们去清风食肆吃。”
含笑和小豆苗闻言哈哈大笑起来，荀潜无奈失笑，唯有半夏笑得憨头憨脑。
方荟影白了他一眼，“你以为她是去给你们荀家添一笔生意么？傻乎乎的，清风食肆的少东家都去了，你说掌柜的会把账挂在谁头上？”
半夏这才反应过来，直嘀咕俞姑娘好算计，她请客自家公子付银子。
俞唱晚道：“菊花蟹一只就要好几两银子，我如今可请不起，等洛神轩赚了银子小女再请各位去醇安阁好好吃一顿，如何？”
醇安阁是一家私人食肆，一日只接待三桌，因此特别抢手，价格也贵。
半夏一听便苦了脸：“洛神轩还没回本儿呢，要赚钱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含笑不客气地拧住半夏的耳朵：“俞姑娘叫你等你就等，请你吃还错了不成？”
半夏立马叫着“姑奶奶我错了”求饶。
二人耍宝惹得众人很是欢喜。
不过俞唱晚相信洛神轩很快就会回本，经过方荟影的改革，又去别处挖了一个女掌柜来，还重新设计了一套卖货说辞，如今洛神轩的生意好了许多，并且贵价的脂膏销出了不少存货，要知道越是高价利润越丰厚。
酒足饭饱，六人下山。
哪知九月的天儿也阴晴不定，先还艳阳高照，这会儿走到半山腰却突然下起雨来。
几人加快脚步，赶回马车上时，或多或少都淋湿了一些。
方荟影和荀潜出门下人都会多替他们备一套衣裳，甚至含笑和半夏都习惯多带一套。
只剩下俞唱晚和小豆苗湿着回城，坐在马车上倒也不冷，就是湿衣裳贴着皮肤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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