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唱晚沉吟，“可是苏刺史深耕南交道，与交趾人打了几十年的交道，怎会如此冲动？其中是否有隐情？”
裴暻不置可否，“七州里，南海、苍梧、郁林、合浦四州，受汉人影响较大，当地人逐渐朝着与汉人融合的方向发展。而交州、九真、日南三州则不同，是汉人朝着与交趾人融合的方向发展，他们多数还是以部落聚居为主，对于家国、赋税、律法这一套不太认同，或者说不会去遵守。”
怪道苏刺史会用强硬手段，因为标准不统一，是讲不通道理的。
“南交道多山地，且气候酷热，大乾立国之初，原是体恤当地百姓耕种之苦，不需要他们上缴赋税，直至前些年南交道具备了征收赋税的条件，才命苏定逐渐开始征收赋税。”
俞唱晚茅塞顿开，“如果我是七州百姓，会认为，突然的赋税是七州的财物向京城转移，是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孺子可教。”姑娘能闻一知十，裴暻赞叹，“不仅如此，这些年还有许多汉人迁移到七州去。”
俞唱晚轻咬左手食指第二节骨节，“汉人的到来会占用土地，而本地百姓不懂律法，会觉得汉人是来争夺他们的土地，这必定会引起本地百姓的反抗。可初来乍到的汉人如何争得过本地百姓呢？便只能依靠刺史衙门。”
见裴暻凤眸含笑，隐隐藏着鼓励，俞唱晚续道：“而部落首领，或者说七州的知州，为了保护自己百姓的田地以及自己一州的利益，便会跟刺史府对抗，如此一来，矛盾产生了。”
裴暻放下茶杯，凤眸幽深，昏暗的烛火照进黑眸，映出点点亮光。
“瑟瑟悟颖，委实如此。且自前朝起便规定像南交道这样的边塞不宜实行朝廷的律法，应沿用当地的风俗习惯，而苏定这类官员，读圣贤书科考进士出身，易把当地人视为野蛮人。”
“是了，想来这位苏刺史早年起便对七州使用强硬手段，几十年过去，难免刚愎自用，连遭了蝗灾都必须如期上交赋税，并且自作主张将反抗的一州知州予以杀害，怪道其余六州的百姓会跟着反叛。”
裴暻扑哧一声笑出来，“瑟瑟如此义愤填膺，可见是一位极正直的女子。”
“那是自然。”俞唱晚不自觉笑起来，“换了我是那位知州夫人，也要为夫报仇！”
裴暻失笑，“你不会有那样的机会，毕竟你的夫婿绝不会让你陷入这样的境地。”
俞唱晚的笑容一滞，垂下眼眸。
屋子里沉默下去，夜灯爆出小小的灯花。
“此次南征，我并无把握。”裴暻的目光紧紧锁住身旁的姑娘，“缺胳膊少腿儿回来便算大幸，很可能死在交州的密林中。”
分明知道他这些话有夸张的成分，俞唱晚还是忍不住心尖震颤。
“非得你去么？”
她听见自己开口。
“我必须去。”
他需要一个功劳，才有资格谈条件。太子也需要他立一个功劳，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夜风轻拍窗纸，方才的温馨如烟消散。
裴暻低声道：“这段日子，别定亲。”
这才是他今夜过来的主要目的，她太看重家人，且恶疾暂被控制，她如果听话与人定亲，届时他远在千里之外毫无办法。
俞唱晚摸了摸胳膊，看着地面被拉长，交叠在一起的影子，没答。
“我会尽快回来。若我残了废了，自不会耽误你，死了更……”
“好。”俞唱晚猛然抬头，截断他的话。
目光相接，她看到他深邃的黑眸里有细碎的水光，莫名鼻酸。
搭在桌沿的手伸出去一截，裴暻连忙顿住——她不喜他的亲近。
俞唱晚察觉到他的动作，耳尖微红，避开他灼灼的视线。
-
裴暻看到影九，眉心一折，“出了何事？”
影九忙道：“俞姑娘没事，属下是来替她送东西的。”说着便解下背上的包袱。
这是一条素玄色腰带，许是时间太紧——距离那日夜探香闺仅过去三日。
此次的腰带没有绣花，耐磨的布料摸上去有些粗糙，裴暻却觉得熨帖到了心底，玉骨筷子也似的长指摩挲过每一个针脚。
这条腰带比上次那条宽了一半，除了解毒、驱虫、解瘴气的药之外，还有祛湿清火、治疗痢疾的药，依旧如上次那般，标明了名字和用法，并另附食疗方子几张。
嘴角的弧度高高扬起。
裴暻将腰间的金玉革带取下，戴上了这条平淡无奇的缎子腰带，虽然厚重，但戴着一点不累赘，并且与他今日穿的玄色素锦袍搭上了。
全满看着跟孩子得到心爱的玩具一般摆弄着腰带的殿下，心中倒是有些明白为何这位俞姑娘能够被殿下放在心尖上。
她也是将殿下放在心上的啊。
罢了，这条路太难走，或许有个人陪着他一道走更好。
全满下垂的眼尾洇着一片慈爱。
很快，南交道又传来战报。
被杀害的交州知州的妻子征索带领叛军，一举打败了桂州调去的官军，刺史苏定竟然不知所踪。
一时间南交道群龙无首，大乱。
征索趁机攻占了交州衙署——同时也是南交道刺史府所在地。
很快这把火烧到了九真、日南、合浦诸州，征索和妹妹征江一共取得了南交道大小十六座城池。
那征索竟还自封为女王，将妹妹征江封为大将。
这场叛乱以始料未及的速度蔓延整个南交道，从交州知州被杀，到征氏姐妹揭竿而起，再到征氏姐妹割据独立，也仅两个月。
平叛刻不容缓，圣人下了圣旨，命皇五子暻，即刻南下。
城外的军需置办处还在紧锣密鼓制药，充耳不闻窗外事。
裴暻乘着夜色单骑到了俞唱晚的屋子外，不凑巧的是，今日俞唱晚夜里当值，此时还未完成手里的事，他只得进屋等待。
一个时辰后，俞唱晚捶着站得僵直了的腰背回到房里，甫一推开门，便见一道高大的身影立在窗边，下意识关上门。
被关在门外的方荟影：……
方四姑娘翻了个白眼儿替好友把门望风。
“你怎么来了？几时到的？”
裴暻一见姑娘这副心虚的模样便好笑，“一刻钟前。放心，没人瞧见。”
俞唱晚心下稍安，给对方沏了一杯茶。
“我能否抱抱你？”
手里的茶分明是温的，俞唱晚却觉得手指发烫，几欲端不稳，颇为恼火地瞪着眼前人。
哪有这样问人的？
裴暻读懂了她眼中的意思，凤眸生笑，长臂一揽。
茶杯掉在地上碎了，茶水溅在二人鞋面、衣摆。
“瑟瑟，我天亮便要南下。”
前一刻俞唱晚还在羞恼，下一刻，所有的血液褪去，手足发凉。
她喉头发干道：“可，可咱们药都还未做完……”
声线中带着哽咽的急促。
她一直以为军需做完后他们才会开拔。
“傻姑娘，你们之前已做了不少，后面的会慢慢制好再送过来。”
这次的战况跟征讨高句丽不同，那次是主动征讨，有足够的时间准备，这次是平叛，对方可不会等你准备好。
“可……”
“别说话，让我抱抱。”
俞唱晚从善如流，埋头在他胸膛上，硬挺的胸膛温热宽方，心跳强而有力，嗅着清冽的冷梅香，一股子酸意直往鼻根处蹿。
小手越发攥紧裴暻腰间的夜行衣，直至指尖发白。
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黑沉的夜色中。
方荟影推门进来，见好友呆呆地望着窗外，便捏了捏俞唱晚的脸，打趣道：“舍不得？瞧五公子那模样，怕是过几天便会再来看你了。”
俞唱晚拿下好姐妹的手，“他天亮就要南下。”
方荟影闻言愣了愣，旋即笑道：“那你更要开心点，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她还记得小时候全家送祖父出征，他最烦一帮妇人哭哭啼啼，总会粗犷地说：“哭甚？哭得大声了老子就能打胜仗？哭得老子心烦，上了前线也不安生。”
俞唱晚笑了笑，觉得倒真是那么一回事。
只是这一晚她久久不能入睡，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到得天色泛起鱼肚白才困极睡去。
平叛军一路急行，五月前便抵达桂州——此地算是本次平叛的“前线”。
夏日已至，南交道位于岭南以南，水土湿热，日光强得要将人烤焦一般。
裴暻率领的平叛军有一半是北方人，乍然来此身子吃不消，朝廷便调了广州、闽州、云州等地的军队与裴暻的先头部队在桂州汇合，一方面实地探查情况，一方面也是适应环境。
毕竟真正进入南交道，气候只会比眼下更加恶劣。
而征氏姐妹的叛军中绝大多数人都是交趾人，虽常年生活在那处，但天气苦热，他们连耕种都不愿，更不愿打仗。
由此，双方竟不谋而合地按兵不动，等待最热的时节过去。
就在平叛军会师于桂州不足半月，军中竟出现不同程度的腹泻、呕吐。
裴暻忙将这一部分人隔离起来，以免发展成瘟疫。
再过几日，除了云州过来的当地矮种马，其他战马也开始出现不适应的症状。
军中出现瘟疫不是小事，好在裴暻事先有准备，用了泰山北斗开出的治疫、防疫方子，腹泻呕吐的人数在十日左右便被控制下来，但真正难办的是战马。
马匹历来难得，好的战马更是金贵，军中的医士束手无策，裴暻连夜找了桂州看牛、看羊的农人来看马匹。
然而，时人并没有专门的兽医，所谓能看牛羊均是因为他们自己家养着牛羊，很多结论都是长期观察所得，用药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并不会给它们治病。
这倒是难住了裴暻，忙上书回京要求调集医马官和御医来。
医马官好弄，难的是御医。
要知道这几年御医院御药院没有进来新人，在职最年轻的供奉都年过四旬，若是北方边塞，他们或可去走一遭，可往南边蛮荒之地，实在有些困难。
先前随军的两位已是最年轻的供奉，谁知才入桂州境内便中暑晕倒，整日头晕眼花提不起力气，最后为了保命还给送回京城了。
就算御医院的那些老御医敢来，裴暻也不想要——他实在无法分心分人出来照顾这些老御医们。
嘉会帝知道老五的要求是无奈的，心中仍是不畅。
他一时之间去何处找同时满足年轻体壮、医术高超、应对过疫病，还愿南下充作军医之人？
但此事迫在眉睫。
太子裴昌眼珠子一转，“阿父，儿臣想起来一人，或能解了五弟的燃眉之急。您可还记得当年替隆郡王看诊的那两位大夫？”
当年隆郡王得了怪病，身子越医越不好，御医院御药院束手无策，还是太子举荐的周泰山和丁北斗将人救了回来。
此事嘉会帝自然记得。
“那两位大夫似乎年岁亦不小了。”
“他们虽不年轻，但岐黄之术了得，应是可以走这一趟，再不济，二人还有徒弟呢，便是遣一二个弟子去也使得。若阿父觉得可行，儿臣这便回去修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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