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承瑾受伤这些日子以来,日日都在府里养着。如今虽说只好了一半,但行动却并无问题。
既然要解结,白芷便想着,陪他出去走走。
故而,两人用过早饭,她先问了叶承瑾:“你今日有时间吗?我们去外面走一走。”
她知道,蜀地事物繁忙,官员们时不时前来拜访,日日都有公文找他拿主意。
“本来是有时间的。”
叶承瑾皱眉,“只是,棠舟刚走,有几件要紧事要在这两日商议,等我拿主意。”
白芷理解他:“那等你忙完,我们再出去吧。”
不过,听他说起沈长史刚走,她倒有些好奇,问道,“沈长史去哪了?”
叶承瑾说:“棠舟替我去下面的郡县查看灾情了。原本,路修通之后,就该下去看看了。只是因我受伤,才一直耽搁到了现在。对了,陈大夫不是要去寻你弟弟的家乡么?恰好与棠舟同路,就与棠舟一起走了。”
后半句他说的随意。
似乎真的只是恰好,所以知白才会与沈长史同行。
白芷便也假作不知,询问道:“既如此,怎么不让谢将军去?”她很是疑惑,“沈长史毕竟文弱,至今都有水土不服之状,如此翻山越岭长途跋涉,怕是于身体不好。”
政事她本不该打探,可叶承瑾却认认真真的解释:“明霁毕竟年轻,行事难免冲动、毛躁。再说,他长于军事,政事却只懂三分。棠舟稳重、细心,又通晓政事人情,自是不二人选。”
“他身体虽文弱,可也弱不过陈大夫。出发之前,我已命令他,行事不可操之过急,一切跟着陈大夫的行程走。”
白芷又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还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
叶承瑾感叹了一句,然后道,“我让他带着陈大夫回来过小年。”
白芷便笑了:“好。”
又过了两日,叶承瑾终于有空,于是两人便去了府外走走。
那日是极难得的一个晴天,冬日暖阳,衬得地上未化的雪都带着暖意。
他们随意走走,便走到了四方街上。
街上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街上摆满了小摊,吆喝声笑闹声不绝于耳。亦有人痛心谈论几个月前的那场地动,有人失去了亲朋,有人残缺了身体,有人失却了财物。他们痛苦,他们怨愤,可他们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
走过四方街,就是平北道,就到了居民区。
新制的白幡随处可见,可大部分人家都开着门。阿婆们一边晒着太阳聊着天还不忘织着鞋袜,孩子们在门外追逐玩耍,当然也有受伤了的,麻木的坐在自己门前。
再走远一些,就是一条河。
河边忙忙碌碌的走过好多人,有人在挑水,亦有人在洗衣。
沿着河继续往前走,便慢慢远离了人群。
直到这时,白芷才终于开口:“你还记得叶未瞻吗?说说他吧。”
叶承瑾虽不曾完全恢复记忆,可少时的记忆已经恢复了大半。
白芷知道这些,却在此时提起未瞻,他有些不明白,却仍旧道:“未瞻本姓叶,名青峤,原是我的远亲,本是不该作我的亲卫的。只是后来,他父亲犯了错,他求到我面前来。”
“那时,我刚被父王接回幽州。陌生的家人,陌生的环境,让我恐慌不安。”
“我答应了他,保了他父亲一条命。从此,他不再是叶青峤,而是我的亲卫未瞻。”
“我十六岁那年,他父亲立了大功,求到父王和我面前,让他重新做回叶青峤。”
说到这儿,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如果当时,他做出不一样的选择,或许便不会有今日的结果。
“可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是叶未瞻。”
甚至如若不是今日问起,白芷也从不曾知道,未瞻还有一个名字,唤作叶青峤。
“因为当日未瞻不肯做回叶青峤,而我同意了。”
叶承瑾轻叹,“我恢复了他的姓氏,却仍让他做我的亲卫。所以,他只能是叶未瞻。”
“听九洛说,岭南之战,未瞻为了救我死在了战场之上。”他眸光浮动,颤动的声音有些后悔,若他当年让未瞻去做叶青峤,是否今日未瞻仍能好好的活着?
白芷问他:“你希望他做叶青峤?”
好像从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
“我不知道。”
叶承瑾下意识的摇头,可在白芷清冷的眸光里,他慢慢问自己,然后找到了真正的答案,“我不希望。”
如果他希望未瞻做叶青峤,那这世上早已没有未瞻,只有叶青峤。
可他希望未瞻只是未瞻,所以,这世上便没有了叶青峤,而只剩下叶未瞻。
“那就好。”
白芷说,“你不希望他做叶青峤,他希望自己是未瞻。所以,他以叶未瞻的身份活着,也以叶未瞻的身份死去。”
“我不知道对叶未瞻而言,这算不算求仁得仁。可对你而言,你按照自己的心意做出了选择。”她凝视着叶承瑾的眼睛,“告诉我,你后悔吗?如果重新来一次,你会让他做叶青峤吗?”
叶承瑾沉默了许久,才终于黯然自嘲:“阿九,我是个自私的人。”
他没有正面回答,可白芷已经明了他的答案。
“既然不悔,就该放下。”
白芷说,“未瞻也好,秦园也罢,逝去的人已经离开,活着的人更要好好的活着。”
“是,该放下了。”
直到此刻,叶承瑾才终于明白,为何他一直如此害怕失去阿九。
因为她是如此的清醒,清醒到近乎绝情。
白芷等了等,等对方平复好心情后,才继续问道:“你让舅舅原谅父王,是因为娘吗?”
这次叶承瑾沉默了许久也没说话,只是往前走。
白芷也不催促,只是并肩陪着他往前。
“是。”叶承瑾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也不是。”
“过去的事,我不知道。”叶承瑾轻轻诉说,“可这些年,舅舅想着娘,恨着父亲,愧对母妃和承琅,过的很痛苦。”
“父亲愧对娘,愧对父亲,与母妃互相怨恨,也过的很痛苦。”
“而母妃恨着亲族,祈盼舅舅的原谅,与父亲互相折磨,过的也很痛苦。”
“承琅渴求亲情,可父亲的漠视,母妃的仇恨,让他更痛苦。”
“他们虽然互相愧疚、怨恨、折磨,可他们从来都爱我。可我夹在他们中间,却只能看着他们痛苦,什么都做不了。”
“我希望舅舅原谅父亲,只是希望,他们都能过的舒心一些。”
夹在亲人的怨恨之间,他一定过的很艰难。
白芷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刻,想象不到他的痛苦。
所以,她伸手握紧他的手,无声的安慰着他。
“这些话,你和他们说过吗?”
“应该没有吧。”
叶承瑾摇头,“我觉得,我应该说不出口。”他回握住白芷的手,低头看她,“不知为何,今日竟然说出来了。”
“把你的想法告诉他们吧。”
白芷说,“如果你说了,或许他们会不再互相怨恨。”
叶承瑾抬眸:“可也许,他们会更加痛苦。”
“舅舅孤身回了风陵,身旁再无亲人。父王身体不好,皆因郁结于心。母妃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了风陵,可曾见到过舅舅一面?”白芷轻轻劝他,“他们已经这个年纪了,却为往事所苦,半生都不曾舒心。”
“柏舟,给你一个机会,也给他们一个机会吧?”
叶承瑾再也忍不住,抬手拥住她。
他将头埋在她的颈边,轻声道:“好。”
白芷有些僵硬。
可感受到颈边的湿意,她终于还是抬起手,回抱了过去。
这是叶承瑾受伤后,他们第一次这么亲密,亲密到好似他们依旧是恩爱夫妻。
晴光太好,连风也暖意融融。
白芷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那小河的源头,面对着滚滚波涛的宽阔大江,远处是连绵不绝起起伏伏的青山。
她向后招了招手。
于是一直不远不近跟在他们身后的九洛带着大批侍卫赶着马车围上前来,一部分在不远处布岗哨,一部分手脚麻利的在空地上铺薄毯、放藤椅、装上桌子,将茶水点心水果药物等等一一拿出。
“这是松江。”
叶承瑾吃了药,见白芷仍站在江边看着风起云涌的江面,不由走去她身边,介绍道,“但因西昌常年洪水泛滥,当地人也称之为怒江。”
白芷陪他回藤椅上坐下,疑惑道:“可此次地动,西昌并未洪水泛滥。”
此江水位很高,水流也急,却并无泛滥成灾的迹象。
“十三年前,文渠正式完工。”
叶承瑾一边说,一边把桌上的吃食推的离白芷更近了些,“自那之后,蜀地有小旱,有内涝,却再无法称之为灾了。”
走久了,白芷是有些累,也饿了,便喝了碗甜汤,随手拿了些酸梅干,才问道:“文渠?”
“在松江易泛滥处开渠引水,经十一代西南道水道按察使,无数人力物力,历经一百一十七年,遍通蜀地十七州县,此后旱季不旱,雨季不涝,这蜀地才真正成了千里沃土。”
叶承瑾的眉眼里有深切的敬重,亦有更深切的惋惜,“这十一代水道按察使中,有九个姓文。其中第十一代水道按察使,唤作文从昀,是戊申洪灾后文家唯一的幸存者,却在此渠完工的第二天因积劳成疾而亡,当时,他才二十二岁。”
“为了感念治水殉国的文家,当地请愿,朝廷旌表,将此浩浩工程命名为文渠。”
原来如此。
这个世上,总有人为了让大家过好一些,而不惜生命的前仆后继。
西宁红叶馆如此,文家,亦如此。
思及此,她回眸看向桌面,因叶承瑾受伤饮不得酒,此次出门并未带酒。
她便伸手倒了杯茶,面对着江面敬了一敬,方才一饮而尽。
于是一时无话。
两人吃了些东西,便收拾着往回走。
在马车上,叶承瑾问道:“阿九,往后有时间的话,我们还一起出来吗?”
白芷只是摇头:“我想告诉你的,你都已经知道了。”
“过去的事再艰难、再痛苦,都已经是过去。”她笑着说,“而今日,只是今日。”
“今日,只是今日。”叶承瑾重复着,却接了一句,“也是未来。”
这句话出口,他们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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