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起回了院落。
叶承瑾坐在白芷身旁,替她取下手上佩着的弩箭后,便头也没抬的拿了那弩箭把玩着。
坐在他们对面的杨雨,自从说了那句话后,手中捧着的茶喝了半刻钟,却始终没有开口。
白芷也不催促,只是安静的等待。
终于,杨雨放下手中的茶杯,开口道:“我今年二十一岁,良缘司年年催嫁,税金一年比一年高。家中条件不好,我有心想嫁人,奈何……”她用手抚上脸上的青色纹路,自嘲一笑,“我容貌有缺,偏生却又性格狠戾,愿意娶我的,不是痴傻残疾,便是好酒滥赌之人。”
“哥哥不愿我委屈自己,我便一直不曾嫁人。”说到这儿,她抬头看向叶承瑾,“叶将军,我救你是真。可冲喜成亲,却并非为了你。”
叶承瑾抬头看向杨雨,眉眼间有些疑惑,却并未开口,只是垂了头继续研究着手中的弩箭。
“在冲喜之前,我已知道你身份贵重,也知道你已经娶妻。所以,哥哥不同意。”杨雨微微笑了一笑,冷漠的脸上带了点柔和,“哥哥不同意,不是因为怕你醒不过来,而是怕你醒过来。”
她解释道:“冲喜若不成功,你若当时不幸身故,我便是寡妇。我朝律令并不强制寡妇再嫁,家中税金也可降到从前,而这正是我所希望的。”她感叹着,语气中不知是庆是憾,“可你醒过来了。”
“你不是喜欢柏舟么?”白芷有些奇怪,“杨相公为什么怕柏舟醒过来?”
“叶将军虽然长得好,可我并非对他一见钟情。”
杨雨说,“哥哥怕他醒过来,是因为叶将军身份贵重,而我想要的太多。哥哥知道我会挟恩求报,就算做不了妻,能做妾也是好的。哥哥还知道,我性情原本骄傲冷淡,若真挟恩求报,也只能委屈自己。”
今日所见的杨雨,不论是神态、眼神还是语气,的确与他素日所见的不同,几乎变了一个人一般。
叶承瑾不知杨雨为何会有这般变化,便道:“可这些日子,我观你性情温顺、柔弱,并非骄傲冷淡之辈。”
“什么温顺、柔弱,这些都是装的。”
杨雨自嘲道,“我不过是以为,武将子弟,都喜欢温顺柔弱、楚楚可怜的女子。而我喜欢你,自然也想求得你的喜欢,所以才在你面前扮成温顺柔弱楚楚可怜的模样。”
“你为何喜欢我?”
叶承瑾不理解,既然并非一见钟情,想必是因他醒后的举动。可自他初醒到白芷寻来,短短十几天时间,半数时间在昏睡,其余时候,他虽失忆,误以为眼前女子是他的妻子,可因失了大半五感怕被发现徒惹担忧,与杨雨的接触也很客气,并无亲密之举。
“不过是一场幻象。”
而自己一直不愿面对罢了。
杨雨笑的苍凉,“你刚醒时,我猝不及防,未曾来得及遮住脸上的纹路。可你看到我,就像看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一样,我常在别人眼中看到的厌恶、嫌弃、同情、怜悯等等这些情绪,在你的眼中一分都看不到。”
“我便是在那时候开始喜欢你,因为你不在乎我的容貌。可是多可笑……”她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却涌出了泪,“我以为的你不在乎,是因为你根本看不清我的容貌。而我所谓的喜欢,却是在几个月之后,才发现你的眼睛出了问题。”
原来竟是这样的一场阴差阳错。
从前是他误会了,可即便没有误会,他心有所属,也绝无可能再喜欢上旁的女子。
叶承瑾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继续沉默。
“不是所谓的喜欢,是真正的喜欢。”
白芷认真反驳道,“杨雨,你愿意为柏舟扮成另一个人,哪怕用错了方式,这也是真的喜欢。”
“连我都不敢确定……”
杨雨拭去眼中的泪,摇头反驳,“或许是我虚荣,或许是我太想摆脱贫苦的生活,或许是我想要的太多,所以我才什么都不愿去想,抓住这所谓的喜欢不放。”
“因为我知道,”她直视着白芷,“只要我抓住这喜欢,你就会离开叶将军。而叶将军就算再不喜欢我,可只要你记得我对他的恩,我就能过上我想要的生活,改变我家人的命运。”
“白大夫,你说我是个好姑娘,可曾想过我竟是这样的想法?”
白芷的确不曾想过。
可杨雨既然肯说出来,说明这想法已经改变。
她将杨雨面前的茶杯倒满,问道:“是什么改变了你的想法?”
杨雨垂下眼,端起茶杯开始喝茶,好一会没有说话。
“是你。”
良久,杨雨抬头凝视着她,神色复杂,“白大夫,你太简单,也太纯粹。”
“我嫉恨过你,羡慕过你,甚至想成为和你一样的人。”她摇头轻叹,“可我终究不是你,我只是杨雨。”
“谢谢。”
白芷笑着点头称赞,“你是杨雨,就很好。”
“是呀,我是杨雨,就很好。”
杨雨笑着感叹,眼中带泪,“那一日,你和我说,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很重要,可做自己,更重要。”
她看向叶承瑾,眉眼中尽是释然,“这世上,从未有过叶郎。我与叶郎的婚事,亦从不存在。”
泪水终于从她的眼角落下,她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道,“叶将军,我放过你了。”
叶承瑾大喜,立刻放下手中的弩箭,起身鞠躬道:“承瑾谢杨姑娘大恩。”
“不必谢我。婚事虽不存,恩却要报。”
杨雨说,“叶将军,你给我一千两,我们恩情两清。我和我的家人会立刻搬离这里,从此再不相见。”
叶承瑾一怔:“一千两可以给,是否再相见也随你心,可你一定要……”他有些难以启齿,“搬离这里吗?”
杨雨下意识的看向白芷,见她神情不变时方才叹道:“我以为……你会不愿见我。”
“和这个没有关系。”
叶承瑾拿过一旁的弩箭递过去,解释道,“杨姑娘,这把弩箭,虽然有些粗糙,可其中机窍,却很有些巧妙。阿九说,这是你做的。”
“我见你于兵器机窍一道上颇有天分,若只藏于山野,不免可惜。我亦认识此中高手,便想问一句,你可愿……”
叶承瑾此刻的眼神,比从前每一次见她时都更热切。
但那热切,并非喜欢,而是欣赏。
欣赏她在制作兵器上的天分。
“你想荐我去兵器司?”杨雨冷声打断,“就凭这把弩箭?”
“是。”
叶承瑾点头,“就凭这把弩箭。”
杨雨接过弩箭,轻轻抚过上面粗糙的地方,声音依旧很冷:“你可知,在上山打猎之前,我本该是个木匠。”
“我知道。”
叶承瑾点头,虽有些赧然却仍旧直视着对方,“九洛早已把杨家所有的资料给了我。”
杨雨不由提高了声音,急切道:“你知道我爹是谁?”
“我不知道。”
叶承瑾摇头,却是补充道,“但我想,你爹并不只是一个普通猎户。”
九洛当时便发现了她父亲身份的可疑,想要继续查下去,是他制止的。查杨雨的家人是为了他的安全,可去查一个死去多年的人,却并无必要,也不应该。
是杨雨救了他,为了这恩情,他也不该去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秘密。
“我信你。”
杨雨沉吟,“但我需要时间考虑。”
背井离乡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博一个不知如何的前程,这样大的决定,自然要好好考虑。
叶承瑾理解:“我还要在这里待些时日,一时不会回京,你可以慢慢考虑。”
“好。”
杨雨点头,将手中的弩箭还给了白芷,笑道,“白大夫,我的话说完了,今日就先回去了。”
白芷也笑:“那我送送你。”
她跟着起身,将杨雨送到了院外方才返身回去,却见刚才还镇定自若的叶承瑾就站在她的身后,眉眼急切的问:“阿九,你不会离开我了,是吗?”
白芷还没来得及回答,叶承瑾已扶向她的肩膀,一遍又一遍的问:“阿九,你不会离开我,是吗?我们之间不再隔着杨姑娘,你不会离开我的,是吗?”
“是。”
白芷点头,笑着说,“我不会离开你。”
那不仅是他的急切、恐慌,也是她的。
害怕失去的不仅是他,也是她。
“阿九,阿九……”
叶承瑾喜的说不出话来,只是抱紧了她,一遍一遍的喊她的名字。
白芷笑着回抱过去,轻声回应:“我在。”
“柏舟。”她笑着将他的手移向自己的心口,那咚咚咚的心跳声,一声和着一声,都在诉说着同一个词,“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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