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夜幕如同一张巨网遮罩万物,只有远山点点绿光在疾速移动,经历过半年的流浪,元凝早不像当初那样稚嫩,将那飘闪的绿光当作照夜清,那幽而绿的影子,其实是狼群在移动。

黑影里的两人一动不敢动,元凝一身粗布麻衣破破烂烂,脚上着一双破旧芒屣,乞丐一样。

“阿姊,宗儿害怕……”元安宗隐匿在阿姊身后瑟瑟发抖,他今年才十三,担惊受怕了几个月,胆量比赤菽还小。

狼群离这里毕竟还有些远,倒是那些欺负他们姐弟的流民在浮屠祠外喧嚷吵闹,仿佛一眨眼就会追来。

“别怕,跟在我身后,咱们从这条小径逃出去!”元凝拉起阿奴就跑,脚下泥土和干柴硌得那双脚生疼,她也顾不得。

刚跑出一段,从左边岔口蹿出五六个恶汉,为首的男人恶狠狠地凝视着元凝,铁棍一下一下击打着地面,粗声粗气地嚷嚷,“臭要饭的往哪跑!怎么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还!你阿弟没跟你说吗,老子们要花钱买你阿弟,你们却非要跑!放下你身后的小白脸,否则……老子划花你的脸!把你煮了炖肉吃!”

如今南风馆盛行,这些细皮嫩肉的小郎君,能卖出绝好的价,元凝后悔不迭,这一路逃亡,她自己饿得骨瘦如柴,不成人样,却将阿奴养得白白嫩嫩。

谁知竟会遇到人贩子,也是,这乱世,人贩子比正常人都多。

“不行,我可以,我阿弟不行!”元凝粗哑着嗓子吼,她将阿奴紧紧护在身后,眼珠子四处逡巡,只要有一点点生机,她都不愿意阿奴有事。

东南方向远处有火光星星点点,那里应是一座坞堡,塔顶高悬,在乌黑夜色中静静矗立。

“哈哈哈,你都快成肉干儿了,谁要你啊!太臭了你!”那几个大汉哄笑起来,好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笑得东倒西歪。

元凝将阿奴抱住,紧紧捂住腰间那把细剑,这还是当初宇文暻送她的生辰礼。

“阿奴,你往右边坞堡跑,不要往回看!”她嘴皮贴在弟弟耳边,不动声色地指了指坞堡方向,声如蚊蚋。

阿奴听见了,他嘴角蠕动,惧怕地扫量了眼凶神恶煞的众人。

阿姊有武功,这一路都是她护着他,她武功高强,定能全身而退。

元凝很快放开元安宗,元安宗撒开了腿往另一个岔道口跑去,那几个恶汉一见小白脸要跑,不禁面露狰狞,“臭叫花子!别叫他跑了!”

他们五人只有为首两个恶汉身上有铁棍,他俩抡起铁棍就要往她身上伺候,元凝一个闪身,堪堪躲过为首恶汉的攻击。

两外三个右转去追安宗。

阿奴虽从小锦衣玉食,身形却不胖,这些日子他们日夜兼程,他越长越高,也越来越俊美,即使刻意抹了黑灰,还是引来许多不怀好意之人。

阿奴在这两三个月也练出了些体力,且他夜视能力极强,只要她能替他挡住这两个恶汉一刻钟,阿奴定能逃走!

元凝咬牙,她身上还发着高热,饿得也没甚体力,但那些招式她还烂熟于心。

细剑只有三寸,藏于元凝宽大伶仃的腰间,她旋身抽出细剑,往那屈身向前的恶汉身前乱刺,恶汉不妨她手上有武器,狠狠挨了一剑。

夜里看不清,只能瞎刺,恶汉眼睛也同样看不清,胡乱挥舞着手中铁棍。

“这臭叫花子,”为首恶汉挨了一剑,更显得凶神恶煞,“夺了她手上的剑,老子要剥了她的皮!”

元凝轻巧躲开扑来的壮汉,趁着月光照出的灰芒往前跑去,前一日刚下过雨,路上漫着亮晶晶的水坑。

背月而行,亮的是土,暗的是水,这是宇文暻教过她的。

她身轻如燕,轻易躲过那些水坑,甚至还将他们往水坑多的地方引,只闻身后几个壮汉深一脚浅一脚,噗嗤噗嗤的脚步声,嘴里恶毒的咒骂着什么。

元凝冷笑,利落地闪躲进一截土墙,趁着土墙的掩护,凝神屏息,等那两个淌水大汉过来。

月色一片肃杀,小矮墙有一丈宽,将她细小的身影包裹进来,她与阴影融为一体。

“方才还看到她从这闪过呢,怎么一下子没人影了?”其中一壮汉摸头不解。

另一大汉虚空一指,“嘘”了一声。

元凝听到他们踩了泥的脚步声慢慢靠近,连忙默默攥紧手中细剑,她努力瞪大双眼,双瞳盈亮有光,她要看清前面那人的心脏在何处,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杀人,一定不能发抖!

为首壮汉绕过矮墙一阵抬棍乱捅,眼看就要到元凝藏身之处,她闪身避开,那壮汉看到身影闪动,狞笑一声持棍前冲。

元凝一个流星赶月,从侧旁腾跃而出,对着壮汉心脏就是一个刺花,那壮汉本就受过她一刺,这一下正中左胸,壮汉短促“啊——”了一声,直直倒了下去。

另一个壮汉一看兄长倒地,顿时不管不顾地冲过来。

元凝避闪不及,着实捱了一铁棍,她原本就发着烧,着这一棍竟是起不来身。

“臭东西!你杀了我大哥,我把你剁了喂狗!”他边吼边抡棍狠狠朝元凝背上抽,元凝硬生生挨了两棍,不由闷哼一声,她感觉口中有血流出,大吃一惊,顿时拼尽全力滚闪了几圈。

她手中还牢牢抓着那柄细剑,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片刻不闻,在月色掩映下,如一座细弱的丰碑。

“想装死?”大汉不知她是否真的昏迷,他哈哈大笑着往那一堆黑影走去,铁棍从土墙划过,发出沉闷的唰嚓声,“我这就送你——”

他话音未落,元凝豁然而起,双手执剑,直冲壮汉命门而去……

月色凄迷,元凝也不知自己独自跑了多久,月越来越清澈,她朦胧间察觉自己走到一片土丘,一开始她并未察觉这里是乱葬岗。

夜幕之下,跑也跑不动了,她安慰自己,那些狼群未必就真会过来啖她的肉,夏末的夜已经有些凉意,所幸地面尚且有余热,她摸索着找了块有碑刻的大丘,勉力睁大眼辨认上面的字迹。

“……之墓,”这里原来是块坟场。

元凝顿时一咯噔,猛地抬眼看向四野,那连绵起伏的小山丘,可不就是一个个小坟包?她小身子抖了抖,不禁连连苦笑,“当无碍的……乱世,死人比活人安全,放心吧,放心吧。明儿一早就去那座坞堡去找阿弟……”

她很害怕,如今各路都在打仗,有时也辨不出是谁在和谁打,老百姓的日子都难过,只有恶徒才能抛开一切束缚,为自己在这乱世挣得一息生机。

“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元凝想起一句遥远的诗句。

这一路以来,她全凭本能往北走,她唯一的朋友家在武川。

这半年的生活就像在炼狱中,从前即使再黑沉可怕的梦境里也未出现过,一旦流离,无人庇荫。

她已经十七了,阿弟还太小,她想起阿娘的交待,心里顿时添了股力量——她一定要带他好好活下去。

她还不知他是否平安,如何能轻易睡去呢?

她倚靠在这座碑前,心中默念佛号,这些亡灵会理解她的,她不是故意打扰他们清净,只是想活命罢了,上天有好生之德,那些魂灵也不忍欺负她吧?

这一夜她的身体又冷又热,心绪凄迷,辗转反侧。

远处不知是何物在吟啸呻叹,在静夜里格外凄迷尖利,连绵没有尽头的小坟堆,郁郁阴森的尸腐气,在深夜里如同鬼魅匍匐穿梭,夜风飒飒,松柏莽莽,月影下的坟场恢恑憰怪。

元凝缩着身子,寒气侵身,不大能睡得着,她也不敢睡,于是不住默念维摩诘经。

这个夜晚格外漫长,元凝胆量本就不大,佛号渐渐有些不管用,她又开始想念父皇和阿母,父皇死的极屈辱——临死前,他头颅高高挂在太极殿正殿廊柱之上,双腿被人割去,扔到永巷前的万岁门,……这些都是她逃亡路上听百姓所说,每一个字她都听得真切,却宁愿自己是失聪了,这一切对于一个女郎来说,实在太过残忍,她害怕回忆过去。

朦胧间,她又想起宇文暻,她心里生出些憧憬,他如今在做什么呢,她离宫前曾派人打听过,他阿耶重伤离世,他们宇文部分了两派,一队弃了朝廷,加入了起义军的队伍;一队流亡到晋阳一带去了。

其实连她也不知,宇文暻如今去了何处。她只是想有个念想罢了,有个念想罢了。

她发着高热,身上很疼,像被人拿根棍子使劲抽打过,她想,若是此刻有人能给她一张草席,她要贴在上面睡个几天几夜,若她有什么幻术,她要将寝殿里那张带五色珠帘的高脚漆床随身携带,这样她就能随时躺在上面……她还要在上面摆放香几,黑釉瓷的碗里盛满胡麻饭、山羊脯、洛鲤、伊鲂……还有白马寺的甜石榴、酸溜溜的葡萄。

她腹中饥肠辘辘,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又拧了把自己细弱的大腿……

就这样捱到天际出现朦胧橘红,远处山峦染上黛青,她知道,这一夜是熬过去了,没人侵扰,狼群也放过了她这个瘦骨嶙峋,没有一丁点肉的人。

她勉强收拾齐整,手上拄着那个壮汉的铁棍,一瘸一瘸地往回返。

元凝一路踉跄着往坞堡行去,无论如何,她也只能期待阿奴平安躲到了坞堡之内。

坞堡只是看着近,真走过去,用了元凝一个半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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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他如水
连载中澹月梨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