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上黑子、白子纵横交错,捉对厮杀,战况已到激烈处。
棋翁以左手摩挲下巴,右手执着白子,面上带着沉思,竟是在黑暗中自己与自己下棋作乐。
练羽鸿动作滞住,端着烛台,站在几步外看着棋翁,忽而不知该如何开口。
棋翁却先说话了:“羽鸿、阿殊,是你们么?”
练羽鸿:“正是晚辈……”
乙殊则道:“蓝叔你吃了吗?”
棋翁点头笑道:“吃得颇有滋味,此间主人有心了。”
练羽鸿终于忍不住将心中的疑惑问出:“你们……是不是早就认识?”
“天高水长,江湖浪迹,相逢何必曾相识。”
说着只听“啪嗒”轻响,一子入阵,黑子登时气绝,将死子扫出棋盘后,两方棋子仍是旗鼓相当,甚至黑子隐隐更胜一筹。
练羽鸿不通棋艺,低头扫了眼棋盘,注意力仍放在棋翁身上,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老夫遁世许久,幸得故人挂念,江湖人还未忘记我的名字。”蓝老抬头,黑布后仿佛透过了无形的目光,定定看着练羽鸿,“吾名为蓝君弈,我早该去见你的,羽鸿,是我来迟了。”
练羽鸿借着烛光,仔细端详蓝君弈的面容,对方应到了天命之年,脸上蒙着大片阴影,藏着道道沧桑的纹路。
“你是……”
乙殊适时介绍道:“蓝老年轻时曾入朝为官,是为帝师,昔年同练掌门、我师父更是旧识。”
蓝君弈道:“二十年前,我只身出关前往西域,未能见证榆泉那一战,也未……见到你爹最后一面。”
练羽鸿早便猜到他与父亲相识,现下听了蓝君弈的话,倒不如何意外,更知道对方跟随自己来此,定有要事。
蓝君弈所知之事,能否有助打破当前僵局?
“那些都已经过去了。”练羽鸿道,“乐暨局势凶险,蓝老主动与我联系,定有要事相告。”
“不错。”蓝君弈缓缓点头,继而道,“但是在说事之前,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们——尤其是你。”
“但问无妨。”
蓝君弈:“你们与樊家两姐妹关系颇好,是也不是?”
练羽鸿与乙殊对视一眼,目光中均带着不解,乙殊迟疑道:“其实我们算是被她们抓来的,被迫……上了贼船,卷入了樊氏亲传弟子之争……”
蓝君弈:“是这样么,羽鸿?”
练羽鸿从思考中回神,闻言沉声道:“其实我是自愿帮助她们的。我认为妙芙小姐与妙蓉虽手染鲜血,心中却仍存着一丝善念,她们被樊宗主操控,作恶并非本意!”
“有时候救一个人,要比杀一百个人还要难上许多。”蓝君弈的声音中仿佛有着无法抗拒的力量,单是听着就令人感到安定,“可只要是来到眼前的,即便是一百个也要救,你爹就是这样一个人。”
练羽鸿呼吸蓦然一滞。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乃天下之天下也。”蓝君弈嘴唇轻启,缓缓念出了玉衡剑派奉阁内石壁上刻着的古句,“我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淳风,所以我要来问你,如若这二人所为违背了天下之事,你是否还要救她们?”
练羽鸿心中一凛,脑海中蓦然浮现出无数过往画面——奉阁内林立的牌位、供台之上的幽幽烛火、母亲林若思严厉的面孔,令他跪在厅中,嘱咐他绝不可背弃人之道。
他想起了那夜樊妙蓉剖白般道出的,无比倔强而又悲切的话:我真的很想送给她,我从没有体会过的自由……
练羽鸿轻声说:“我想救她们。”
蓝君弈道:“很好,执剑者心中须长存一念,要知这一剑斩去的正是一个人的生命,不可不慎重,不可不敬畏。”
练羽鸿正色道:“蓝老还未告知,她们究竟犯了什么错?”
蓝君弈面现凝重之色,随即吐出二字:“通敌。”
乙殊霎时无比震惊:“难道说,就是张神医头七那夜……”
蓝君弈点头:“没错,前几日老夫与阿寂同行,调查胡夷作乱一事,顺藤摸瓜来到飞狐岭,方知胡人挑选目标并非偶然,而是有人通风报讯。”
练羽鸿虽有心理准备,却完全没有料到会是如此严重的罪名,他并不急于辩驳,镇定道:“是谁?”
“樊枫君。”
三字一出,练羽鸿心中没由来地松了口气,他与乙殊相视一眼,彼此均是了然。
刚到府上那日,二人与樊妙蓉一同倾听采夏的探报,提及樊枫君领了樊慕兰的命令,单枪匹马,出城向东南方行去,当时便猜测,他或许是去了飞狐岭。
那时的练羽鸿与乙殊还不知樊枫君的真面目,如今旧事重提,仔细想来,确实未在人群中见到他!
而两姐妹一直所担心之事业已成真,樊慕兰能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樊枫君,可见在不知不觉间,她们已然落后于人。
“我觉得,她们应当对此事不知情。”练羽鸿道。
“樊氏是一个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蓝君弈道,“无论知与不知,俱是帮凶。”
练羽鸿:“可是,我觉得这样并不公平。”
蓝君弈不答,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但说无妨。
“我爹战败身死后,沦为整个武林的罪人,连带整个玉衡剑派,甚至只要我在外被人认出身份,俱会遭到嘲笑。”练羽鸿定定看着蓝君弈。
“我由阿娘拉扯抚养长大,从未见过我爹,却被迫承受了众人的怒火,这公平吗?我娘让我报仇,杀父仇人杳无踪迹,世人皆盼我与他的儿子决一死战,可二十年前他也未曾出世,何罪之有?”
多年的委屈憋在心里,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练羽鸿迫不及待倾泻而出,说着不免有些激动:“樊家经历了大换血,很多人并非樊氏血脉,被樊宗主下毒操纵作恶,她们从未有过选择的权利,却要被以家族名义斩草除根!天下乃天下之天下,可她们何曾站在天下中?”
乙殊一直沉默地听着,这时忽而道:“练兄说得对。”
“你爹没有失败,更不是北方武林的罪人。”蓝君弈郑重道,“我没有逼迫你做选择的意思,是我失言,我向你道歉,羽鸿。”
练羽鸿闻言一怔,摇摇头:“不,是我失态了,对不起,蓝老。”
“我告知你此事,是因为你也有着拨乱反正的职责。”蓝君弈道,“我老了,当年鲜衣怒马、年少气盛,何等傲然意气,如今旧交或是隐世,或是故去,我们蹉跎了一生,最终什么也没有做到。”
蓝君弈竖起一掌,阻住了练羽鸿要说的话,示意他继续听:“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乃天下之天下也。如今的天下,已到了你们这一代人的手中,我所能做的,便是尽最后一点力,让我们这些老东西,不至于看起来一事无成。”
练羽鸿无奈道:“我曾因轻信于人,导致身受寒毒,经脉受阻,现在亦是寄人篱下,纵我有心,恐怕也……”
“可即便如此,你的心中仍有想要守护的人,不是么?”
练羽鸿怔住,继而反应过来,眼中似有光芒闪烁:“是,我明白了!”
乙殊看他一眼,嘴唇张了张,蓝君弈仿佛察觉了什么,道:“可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亦可说事在人为,无论是何种原因,你们已走到了这里。”
“我……我知道了。”乙殊说,“我动身之前,师父便交待过……”
蓝君弈打断他:“重要的是,你自己愿意吗?”
“我愿意的,虽然没有什么想要守护的人,但是……”乙殊似有犹豫,说着说着忽而想到什么,拍手笑了起来,“练兄没有我可不行啊!对不对?”
练羽鸿原本神情严肃,闻言心情开怀少许,扬唇一笑,朝他重重点头:“嗯!”
蓝君弈笑容中带着伤感,手指轻抚棋盘,怀念般不住摩挲:“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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