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过吗?”练羽鸿轻声问。
侍女伸了个懒腰,摇头说没有。
练羽鸿略一点头,随即推开门,抬步入内,侍女不解地看了一会,取下鼻间塞着的布团,这便离开了。
屋内充满了血与腥气混合的难闻味道,练羽鸿低低叹了一声,打开距卧房较远的窗子,通风换气。
绿鳞人仍躺在床上,双目紧闭,浑身未着一物,仅在胯间盖了条布巾,遮住重要部位。
轮值的侍女们均对这怪物恐惧不已,宁愿顶着寒风站在屋外,亦不敢与他共处一室,更遑论对其悉心照料。
练羽鸿检视了绿鳞人的伤处,取来药瓶,小心地撒在结着血痂的伤口上。
那怪物眉峰耸动,似于昏睡中有所感觉,眼皮发颤,却终是没有醒来。
沉郁的药味渐渐消散在风中,练羽鸿静立片刻,拉开被褥为他盖上。
房门再度被推开,脚步声响起,有人走了进来。
“你好像很喜欢和他呆在一起。”樊妙蓉开口。
“我希望他能好起来。”练羽鸿低声道。
樊妙蓉:“好起来,然后看到自己落得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你猜他会不会恨死你?”
练羽鸿目光落在绿鳞人紧闭的双眼间:“至少我问心无愧。”
樊妙蓉拧眉,心中无名火起,她有时候对于练羽鸿当真是既佩服又厌恶,自己都落到这个地步了,还妄想做救世主,可他如若有能力拯救别人,又何尝会沦落至此?
“我和姐姐商量过,决定把他交给宗主。”樊妙蓉冷冷道。
“为什么?”
“为了这个家里的所有人,为了所有信任我们的师弟与师妹。”
“可是他会死。”
“可是我们能活!”
练羽鸿慢慢转过头,抬眼看向樊妙蓉,对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中既有残忍亦有仁慈。
“在樊枫君出手对付我们之前,将他主动交给宗主,与此事划清界限,更可反将樊慕兰一军。”樊妙蓉的声音仿佛不带任何感情,“一条命,很划算。”
练羽鸿沉默许久,最终道:“公平吗?”
“一个人死,和一群人死,你选哪一个?”樊妙蓉反问。
练羽鸿猝然愣住。
“就没有……第三个选择么?”他说。
“你还记得在饶城答应了我什么吗?”樊妙蓉漠然道。
练羽鸿:“事情未必就到了那一步。”
“你有兄弟姐妹吗?你知道在乎的人就要死在眼前是什么感受吗?”樊妙蓉眼眶发红,咬牙切齿道,“我樊妙蓉这辈子只想做这一次好事,可偏偏就是要用无数人命去换啊!!”
“吼——!”
如同唤醒了某种深刻在记忆之中的执念,躺在床上的绿鳞人猝然睁开双目,怒吼一声,竟直朝练羽鸿扑来!
“练羽鸿!”樊妙蓉惊叫一声,在被绿鳞人扑倒的刹那,练羽鸿伸手,猛地将她推开。
樊妙蓉脚下踉跄,飞快起身,那边绿鳞怪物已将练羽鸿压在身下,张口不住撕咬。
练羽鸿双手抵住绿鳞人的肩膀,拼尽全力与其对抗。绿鳞人力气极大,鳞片冰冷溜滑,难以借力,练羽鸿手臂开始发颤,眼看便要脱手。
千钧一发之际,樊妙蓉快步飞来一脚,将那怪物踹翻在地。
练羽鸿一个翻身,借力而起,迅速离开原位,以防对方下一次动作。
那绿鳞人却没有继续进攻,手脚并用爬上床,蹲踞于床尾日光照不到的阴暗处,浑浊的双目虎视眈眈地盯住二人。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恍惚间仿佛说了句什么。
“师姐。”
樊妙蓉睁大双眼,恐惧之色在面上一闪而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练羽鸿闻言不禁一怔,却仍是不敢掉以轻心,跨出一步挡在樊妙蓉身前,与这怪物直接对峙,之间相距不过三四步远。
绿鳞人于角落中弓起身体,发黄的双目直勾勾盯着二人,喉结颤动,不断发出“嘶嘶”的声响,蓄势待发。
“你先走。”练羽鸿低声说。
樊妙蓉默然不语。
“走啊!”练羽鸿小声催促,樊妙蓉却始终不答,正待回头查看她的状况,面前的绿鳞人竟又开口了。
“蓉……师……”
“妙……蓉……姐……”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浑不似人声,更像野兽阵阵低吼,发出与人言相似的响声。
练羽鸿凝神屏息,努力分辨着绿鳞人的话。
身后的樊妙蓉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声音竟克制不住地发抖:“是你吗……”
绿鳞人跪在床尾,仰头看她,艰难道:“是我……姐姐……”
樊妙蓉再听不下去,立时冲过去,将他用力抱在怀里:“我早该想到的……云实……怎么会是你……”
练羽鸿一脸惊愕,心念电转,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那失踪了近一个月的樊云实,竟然就是眼前这个浑身生着鳞片,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怪不得先前樊紫萸怎么都寻不到人,即便现在把她们叫到这别院之中,恐怕也不敢相信,眼前的怪物竟是那个无比亲近的师弟!
樊云实攥着樊妙蓉的衣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樊妙蓉则紧紧抱着他,泪水无声流淌而下,一滴一滴落在他丑陋而可怖的脸上。
从练羽鸿的角度,只能看到樊妙蓉不断发抖的背影,他知道她在哭,也知道她不想被他看到,于是默默转身,留给这个总是在勉强自己的女子,力所能及的尊重。
“不许走!”樊妙蓉仍保持着拥抱着姿势,厉声道,“练羽鸿,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练羽鸿停下脚步,却未回头。
背后响起窸窸窣窣的轻响,樊妙蓉擦干眼泪,咬牙切齿道:“樊枫君……即便是死,我也不会放过你……”
一个时辰后,樊妙蓉坐在书房中,神色严峻,手中紧攥着几张纸,已被蹂躏得近乎毁烂。
练羽鸿负手站在一旁,看着书架上的卷册出神。
“姐姐,人到了。”侍女采夏于屋外通报一声,便即退下。
下一刻,书房门开,樊紫萸匆匆走进来,恭敬一礼。
樊妙蓉连半句废话也欠奉,直截了当问:“先前让你去查樊枫君,查了没有?”
樊紫萸答道:“查了,依照姐姐的意思,我让人跟踪樊枫君的手下樊林杉,已经有好多天了。”
“谁?”
“樊夕颜师妹。”
樊妙蓉眉头深锁,问:“回过信没有?”
“前天,也就是校场殴斗那日,姐姐吩咐我做事,当晚便让夕颜师妹去了……”樊紫萸说着说着忽而察觉到不对劲,面色霎时变得无比苍白,“至今还……未有……音讯……”
樊妙蓉长出一口气,疲惫地闭上双眼。
“樊林杉其貌不扬,也未见有何过人之处,我以为他只是个……”樊紫萸语无伦次地解释道,“那日我受伤颇重,无法亲自前去,师姐,我没想到……”
樊妙蓉抬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樊郁森是幌子,樊林杉才是樊枫君真正的亲信。”练羽鸿开口,“云实就是从他手中逃脱的。”
樊紫萸马上道:“云实师弟找到了吗?”
樊妙蓉冷冷道:“不需要你多嘴。”
樊紫萸仍追问不舍:“云实师弟在吗?他有没有事?这些都是他说的吗??”
练羽鸿抿唇,神色间有些不忍,樊妙蓉表情冰冷,亦没有回答。
樊紫萸面上闪过一丝绝望:“云实他……还活着吗……”
“他伤得很重,需要静养很长一段时日。”练羽鸿最终道。
“他还活着,活着就好……”樊紫萸喃喃低语,眼中带着泪光。
“你走吧。”樊妙蓉道。
樊紫萸却没有动作,低着头,小声说:“师姐,我想为他们报仇。”
“不需要。”樊妙蓉冷漠地说。
樊紫萸猛地抬起头,急切道:“师姐,我已经没事了,我的伤好了,我现在就去杀了樊林杉,给云实和夕颜报仇!”
“住口!”樊妙蓉拍案厉声道,“你敢去杀樊林杉,我就把你逐出门下!”
樊紫萸哀求道:“师姐……”
“不要再说了。”樊妙蓉逐渐冷静下来,秀眉蹙起,眼底是深深的厌恶与疲惫,“通知所有人,从现在起按兵不动,当心城中虫蛇毒物,保护好自己,接下来就是师姐的事了。”
“今日之事,不许向任何人透露,我会亲自向姐姐解释,至于云实……便当他死了罢……”
房间内一片死寂,樊紫萸已离开许久,樊妙蓉既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练羽鸿低头,默默注视着墙角的阴影,也没有说话。
事已至此,他倒很想问问樊妙蓉,关于选择“一个人死”,还是“一群人死”的问题,是否有了新的答案。
但他没有问,什么也没有做。
这短暂的安静的片刻,像是滚滚无尽的命运之中,一丝难得的喘息的间隙,两个疲惫无比的人,不约而同躲在此处,只期望时间能够慢一点,再慢一点。
窸窣之声响起,打破了寂静。樊妙蓉展开手中纸卷,呆呆望着其上被樊云实涂出的,一条黝黑巨大的蛇形纹样。
“你知道,在得知他是云实的那一刻,我在想什么吗?”樊妙蓉的声音仿佛瓷器冰裂开片,清泠泠的,脆而易碎。
练羽鸿轻轻“嗯”了一声。
“幸好……变成这样的,不是我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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