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亦无比感激她这不合规矩、却总能精准熨帖他心灵的慰藉,在母亲、先生、乃至整个家族构成的、密不透风的规训世界里,她成了他唯一的光源,唯一的透气孔,唯一的“共犯”。
陆务观拿起一块玲珑剔透的梅花糕,放入口中,上好的糯米粉和着细豆沙的甜香在舌尖化开。唐婉儿则熟稔地挽起袖子,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线条优美的小臂,开始为他研墨。
她研墨的姿态极美,并非一味用力,而是手腕轻悬,力道匀停,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墨锭在那方上好的端砚上划出圆润而沉稳的弧线,沙沙的声响,在这寂静的书斋里,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头的些许焦躁与毛刺。
然而,十遍《礼记·内则》如同横亘在眼前的巍峨山峦,他才勉强抄完一遍,手腕已阵阵酸涩,那原本清秀工整的字迹也开始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潦草。
更可怕的是,心头那股想要挣脱、想要奔向窗外自由的**,非但没有因这枯燥的重复而平息,反而像被压制住的野草,寻着缝隙,愈发蓬勃地滋生起来。
“表哥,”唐婉儿一直安静地陪在一旁,不时为他续上温热的蜜露,这时忽然小声开口,眼睛亮晶晶的,像落入了星子,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狡黠与勇气,“你这样硬抄下去,莫说晚膳前,便是熬到二更天也未必能完,手也要废了,不如……先出去透透气”
陆务观执笔的手一顿,一滴墨险些滴落在宣纸上,他们有一个只属于彼此的秘密基地——在庭院最偏僻、几乎无人踏足的西北角,那株据说比祖宅年纪还大的老梅树,虬曲苍劲的树干底部,天然形成了一个不小的树洞,成了他们对抗外界压力的“世外桃源”。有时陆务观被繁重功课逼得几乎要爆炸时,便会借口更衣或散步,溜去那里,靠着冰冷的树干,看一会儿闲书,或者只是发呆,喘一口真正属于自己的气。
他看着唐婉儿那双清澈见底、此刻充满了鼓励和冒险光芒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畏惧,只有全然的信任和与他并肩的决然。他又看了看案上堆积如山、仿佛永远也抄不完的书卷,一股混合着叛逆、冲动以及对自由极度渴望的热流,最终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占据了上风。
“好!”他压低声音,那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哑,“我先去,你稍后寻机过来。脚步一定要轻!若有人问起,便说……便说我去园中寻先生昨日提及的那株可入药的紫苏,为母亲调制安神香囊。”
这个借口堪称完美,既合情理,又显孝心。唐婉儿用力地点点头。
陆务观抵达那处被荒草和竹林半掩着的秘密树洞时,一股混合着霉菌、泥土和老木特有气息的、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竟让他感到无比的安心,这里绿荫蔽日,清风拂面,带着竹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鸟鸣,与书斋的沉闷、压抑判若两个世界。
他靠在粗糙而坚实的树干上,仰起头,从枝叶缝隙里望着被分割成碎片的蓝天,长长地、贪婪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满腹的郁悒和那令人作呕的墨臭都彻底吐出来。
没过多久,一阵细碎、轻快却极力放轻的脚步声,像踩着鼓点般由远及近,唐婉儿像一只灵巧的雀儿,提着略显沉重的裙摆,鬓角微湿,气息微促地出现在了梅树下,她不仅带来了温热的茶水,怀里还紧紧揣着一本用靛蓝色土布精心包裹的书。
“给你的,”她将书递过来,脸颊因奔跑和紧张泛着健康的红晕,像涂了最好的胭脂,“是《陶渊明集》。我见你近日眉宇不展,心思沉郁,想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句子,或许能让你心胸开阔些,暂得舒解。”
陆务观接过那本还带着她体温和淡淡皂角清香的书籍,他的心头猛地一热,鼻尖竟有些发酸,在这被“光耀门楣”、“经世济国”压得透不过气的日子里,只有她,懂得他内心深处对“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那份向往,对那份超越功名的、纯粹精神自由的渴望。
这份超越年龄的懂得与体贴,比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更珍贵,更像一道暖流,注入他几近干涸的心田。
他们并肩坐在梅树那盘虬卧龙般的粗壮根茎上,树根硌得人生疼,他们却毫不在意。分享着微温的茶水,低声交谈着。他给她讲《陶渊明集》里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讲《桃花源记》里那令人神往的、与世无争的乐土;她则叽叽喳喳地说着从丫鬟那里听来的市井趣闻,哪个铺子新来了会唱歌的鹦鹉,哪个货郎担上的绢花做得格外逼真。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明明灭灭、跳动不息的光斑,在他们年轻的脸庞和衣衫上流转。这一刻,书斋的沉闷,母亲的期望,世俗的礼法,先生严厉的目光,似乎都被这浓密的树荫和彼此的体温隔绝在了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外部强大的、无形的压力,非但没有将他们推开,反而像最好的粘合剂,将两个少年少女的心,更紧密地、不容置疑地捆绑在了一起。他们在这令人窒息的环境中,悄然结成了对抗外部世界的、坚不可摧的、温暖而悲壮的同盟。
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得如同白驹过隙。当日影渐渐西斜,金色的光芒变得柔和而漫长,陆务观瞥见光影的位置,心头那根松弛的弦猛地绷紧——他必须返回书斋了!那份短暂的轻松与欢愉,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被更深的焦虑与紧迫感取代——还有整整九遍《礼记·内则》像催命符一样等着他,而时间,正毫不留情地飞速流逝。
看着他重新深深蹙起的眉头,和下意识握紧的拳头,唐婉儿咬了咬饱满的下唇,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杏眼里,闪过一丝挣扎,随即被一种更为坚定的光芒取代。她忽然伸出手,轻轻拉了拉陆务观的衣袖,声音低得几乎只剩气音,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
“表哥,你……你信我吗?”
陆务观疑惑地转头看她,对上她异常严肃的眼神。
“我……我偷偷临摹你的字迹,已经……已经练了许久。”她声音更小,像蚊蚋,却字字清晰,“如今,大概有七八分像了,尤其是笔画简单的字。剩下的,我……我帮你抄一些?我们分开来写,交错着放,定能快上许多,或许……或许能在晚膳前勉强完成。”
这提议太过大胆!简直是骇人听闻!若是被母亲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发现字迹有异,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差别……后果不堪设想!陆务观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看着唐婉儿那双清澈而此刻充满了坚定与决绝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的畏惧与退缩,只有全然的、近乎盲目的信任,和那份愿意与他共同承担最严重后果的、不容置疑的决心。
一股巨大的暖流,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感动,他重重点头,喉头有些哽咽,只吐出一个字:“好!”
于是,出现了这样一幅惊心动魄又无比温馨的画面:陆务观坐在主案前,脊背挺得笔直,奋笔疾书,努力让自己的字迹保持一贯的工整;
而在他身侧稍后、光线更为晦暗的一张用来放置杂物的小几上,唐婉儿也伏着身子,同样执笔疾书,她全神贯注,小巧的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极力模仿着陆务观笔画的起承转合,那字迹竟真与陆务观平日的颇有几分神似。两人偶尔极快地交换一个眼神,无需任何言语,便知彼此进度如何,心照不宣地调整着速度。
终于,在晚膳钟声如同救赎般在宅院上空沉重敲响的前一刻,十遍《礼记·内则》堪堪抄写完毕,厚厚一摞宣纸堆在案头,墨迹尚未全干,散发着浓郁的气味,像一座刚刚被两人合力、险险攻克下来的、布满荆棘的小小山峦。
“婉妹,”他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浓得化不开的温柔与深深的依赖,“今日……若非有你,我……”
唐婉儿抬起头,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对他绽开一个疲惫却极其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如同阴霾尽散后破云而出的皎洁月光,清亮、温暖,瞬间照亮了这间暮色沉沉的書齋:“哥,你说的什么傻话,我们……不是一直如此么?”
我们。一直如此。
简单到近乎朴素的几个字,却像最坚不可摧的誓言,带着血的温热与铁的坚定,深深地烙印在少年陆务观悸动的心上,成为他往后漫长灰暗岁月里,永不褪色的底色之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唐婉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隐入了书斋相连的耳房之中。
陆游整理了一下衣袍,深吸一口气,挺直脊梁,准备迎接母亲的考校。窗外,最后一抹晚霞将天空染成瑰丽的锦缎,而在他年轻的心房里,一颗名为“同盟”的种子,已在那看似密不透风的压力之下,悄然扎根,静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他知道,往后的路或许依旧布满荆棘,但他不再是独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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