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剑气梅香

唐婉儿闻言,脸颊微红,低下头去,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莹莹生光。

陆务观看着她羞涩的模样,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方才在众人面前,他慷慨陈词,畅谈家国抱负,仿佛自己真是一柄出鞘的利剑,随时准备劈开这浑浊世道,可此刻,面对着她笔下这株柔中带刚的墨梅,面对着她眼中这抹清亮如水的柔情,他忽然觉得,那铮铮剑鸣,似乎也可以化作月下梅影,温柔地笼罩这一方天地。

“我前日习剑时,创了一套剑法,就叫'梅花剑法'。”他忽然道,“你要不要看?”

不等唐婉儿回答,他已提起剑走入梅林。但见他身形展动,剑光闪烁,时而如梅枝横斜,时而如落英缤纷,雪花与剑光交织,在他的玄色大氅周围形成一道银白的光晕。

唐婉儿看得痴了,她忽然想起方才那些士子议论国事时的激昂,再看眼前这曼妙中暗藏锋芒的剑舞,心中若有所悟。

一套剑法舞毕,陆务观收剑回鞘,额角已见细汗,他走回亭中,见唐婉儿正望着他出神,不由笑道:“怎么?我这剑法可还入得你的眼?”

“美则美矣,”唐婉儿回过神来,故意板起脸,“只是太过花哨,实战中恐怕不实用。”

陆务观大笑:“你一个闺阁女子,倒评论起剑法来了。”

“闺阁女子又如何?”唐婉儿不服,“谢道韫不也能咏絮?李清照不也通兵法?前日我读《武经总要》,还悟出了一套梅花阵呢。”

说着,她取过几枚棋子,在石案上摆出一个阵型:“你看,这主将居中是梅心,四路奇兵如梅瓣展开,可攻可守,变化无穷。”

陆务观仔细端详,不禁赞叹:“果然精妙!只是这阵法太过温婉,少了些杀气。”

“杀气未必都要摆在明处。”唐婉儿指尖轻点,“梅花香自苦寒来,这阵法的杀机,就藏在看似柔美的布局之中。”

陆务观怔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竟有这般见识。望着她认真的神情,他忽然明白,为何自己在她面前,总会不自觉地收敛锋芒,显露出与在友人面前截然不同的一面。

在那些士子面前,他是胸怀天下的陆务观,是将来要“万里封侯”的陆家麒麟儿,他必须豪迈,必须刚强,必须将所有的柔软都深深掩藏。

可在她面前,他却可以坦然承认,剑气也可以化为绕指柔。可以欣赏梅花的清丽,可以沉醉于月下的梅影,可以显露出内心深处那不为外人所知的细腻与温柔。

这两种身份,两种心境,此刻在他心中交织、碰撞,既和谐又矛盾。就仿佛他既向往沙场秋点兵的豪壮,又眷恋着梅下品茗的清欢;既渴望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又贪恋着这一刻的岁月静好。

“是是是,”陆务观含笑看她,“我们婉儿将来定是不让须眉的才女。”

他说“我们婉儿”时,语气格外自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唐婉儿心中一动,忽然不敢看他的眼睛。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雪落梅枝的簌簌声,一只寒雀落在亭角的铜铃上,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良久,陆务观轻声道:“我明年就要参加解试了。”

唐婉儿抬头看他,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她忽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她需要仰头才能看清他的面容了。

“表哥定然高中。”她说得笃定。

“若是中了,”陆务观望着亭外的梅花,“我便向姑母提亲。”

这话如石破天惊,“表哥慎言!”她急道,声音却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是认真的。”陆务观的目光灼灼,“从小到大,我心里就只有你一个,这满园的梅花可以作证。”

唐婉儿的心跳得更快了,她想起姑母日渐严厉的目光,想起母亲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起《女则》上“男女授受不亲”的训诫,一时间心乱如麻。

“可是……”她艰难地开口,“姑母她……”

“母亲那里,我自有主张。”陆务观打断她,“你只需告诉我,你可愿意?”

一片梅花被风吹落,正好落在她的发间,陆务观伸手,轻轻为她拂去,他的手指碰到她的鬓角,两人俱是一颤。唐婉儿闻到他指尖淡淡的墨香,混着梅花的清冽,让她一阵眩晕。

“我……”唐婉儿垂下眼帘,声音细若蚊吟,“但凭表哥做主。”

这话虽轻,听在陆务观耳中却如闻仙乐,他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竟在亭中踱起步来,惊起了那只寒雀。

“你放心,”他停下脚步,郑重道,“我定不会负你。”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那玉佩是用上好的和田玉雕成,雕的是一枝并蒂梅,花萼相连,枝叶相缠。

“这是我特意请工匠雕的,”他将玉佩放入唐婉儿手中,“见玉如见我。”

玉佩还带着他的体温,触手温润,唐婉儿握紧玉佩,只觉得一股暖流从掌心直抵心房,她想了想,从画匣中取出一方素帕,上面绣着一幅《梅花喜神图》:“这个给表哥。”

陆务观展开素帕,见上面用工笔绣着梅花从含苞到盛放的整个过程,每个阶段旁还题着诗句,不禁叹道:“这般精巧,费了不少功夫吧?”

“不过闲暇时绣着玩的。”唐婉儿轻声道,却不告诉他,为了绣这方帕子,她熬了多少个夜晚。

雪渐渐大了,梅林深处传来丫鬟的呼唤声,是来接唐婉儿回府的。

“我该走了。”唐婉儿轻声道,却舍不得移步。

“再待一会儿。”陆务观看着她,“就一会儿。”

两人并肩站在亭中,望着漫天飞雪。梅香在风雪中愈发清冽,像是要把这一刻永远镌刻在记忆里。

陆务观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卷诗稿:“这是我近日作的《梅花十绝》,你拿去看看。”

唐婉儿接过,展开一看,只见字迹遒劲,墨迹犹新。其中一句“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让她不禁莞尔:“表哥这诗,倒像是为我今日那幅《墨梅图》作的注脚。”

“本就是为你而作。”陆务观坦然道。

唐婉儿的脸又红了。她将诗稿小心收好,低声道:“我该回去了。”

“等我。”临别时,陆务观又说了一遍。

唐婉儿回头看他一眼,点了点头,随即快步离去,她的身影消失在梅林尽头,只有雪地上的脚印证明她曾经来过。

陆务观在亭中又站了许久,直到暮色四合,他低头看着石案上那幅未完成的《墨梅图》,发现唐婉儿临走前,在画角添了一只墨蝶,正落在梅花上。

“墨梅引蝶…”他喃喃自语,唇角泛起温柔的笑意。

很多年后,当陆务观再想起这个雪日,总会记得那株老梅的模样,它历经风霜,却依然在寒冬中绽放,就像他们的爱情,明知前路艰难,却依然义无反顾。

只是那时的他还不明白,有些花开得越美,凋零时就越让人心碎,就像那幅未完成的《墨梅图》,永远停留在最美的瞬间,反而成就了永恒的遗憾。

而他那刚刚开始分裂的世界观——一边是“好男儿当如剑”的家国抱负,一边是“剑气化为绕指柔”的儿女情长——也将在未来的岁月里,被命运的洪流撕扯得支离破碎。

此刻的他,还天真地以为,这两者可以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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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香如故
连载中曾为梅花醉似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