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务观跪求而来的“胜利”,并未带来想象中的云开月明,反而像在紧绷的弓弦上又拧了一圈,陆府内的空气愈发凝滞。陆母果然“依诺”不再明着安排相看,待唐婉儿也维持着表面礼节,但那份刻骨的冷淡与疏离,如同冬日屋檐下悬着的冰凌,无声却散发着寒意。她将更多精力投注在督促陆务观的学业上,亲自检查他的功课,过问他的交务观,言语间虽不再直接提及唐婉儿,却总绕着“男儿志在四方”、“勿负家族期望”打转,那无形的压力,丝丝缕缕,无孔不入。
然而,对于深陷情网的少年人而言,这点阻力,反倒如同投入烈火中的干柴,让那反抗得来的相聚时刻,燃烧得更加炽烈而珍贵。在那些避开母亲耳目的午后,或是借着访友名义溜出府的间隙,陆务观与唐婉儿的相见,充满了冒险的刺激与秘而不宣的甜蜜,他们的感情,在压抑的环境中,如同石缝间挣扎求生的藤蔓,反而缠绕得愈发紧密。
时光在忐忑与期盼中悄然流转,也许是陆务观那段时日确实发奋苦读,文章进益显著,让陆宰找到了劝说妻子的由头;又或许是陆母见儿子意志坚决,恐再生事端,终于在某次家庭内部的长谈后,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疲惫,默许了这门她始终不甚满意的亲事。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六礼在一种异样的氛围中按部就班地进行,陆母操持着一切,礼节周全,无可指摘,却鲜有笑容,仿佛只是在完成一桩不得不为的任务。而陆务观,则完全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与对未来无限的憧憬之中,自动忽略了那些潜藏在繁华礼仪下的暗礁。
婚期定在了次年春末。当那一日终于来临,山阴陆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喧天的锣鼓和鞭炮声几乎要将屋顶掀翻。处处披红挂彩,仆役穿梭如织,士林好友、官场同僚、远近亲戚的祝贺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幅繁华鼎盛的画卷。
陆务观身着大红吉服,头戴簪花幞头,俊朗的脸上是掩不住的意气风发。他周旋于宾客之间,接受着众人的恭维与打趣,目光却时不时飘向那被精心装饰、红绸围绕的洞房方向。他的心,如同被蜜糖浸泡着,又如同有无数只雀鸟在胸腔里欢唱。往日苦读的枯燥,与母亲抗争的压抑,在此刻这极致的喧嚣与喜庆中,似乎都得到了加倍的补偿。
唐婉儿是在一片艳羡与赞叹声中,被搀扶进喜堂的。凤冠霞帔,缨络垂旒,厚重的礼服包裹着她窈窕的身姿,却遮不住那通身流露出的清雅气度。大红盖头遮蔽了她的容颜,唯有偶尔从盖头下端瞥见的那一抹白皙下颌和稳稳迈动的莲步,引人无限遐想。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务观贤侄好福气,听闻新娘子才情不凡,尤擅诗词丹青?”
“陆家真是双喜临门,务观学业精进,又得此佳人……”
宾客们的窃窃私语和公开赞誉,如同暖流,包裹着喜堂中央那一对新人。陆务观听着这些话语,胸中豪情与柔情交织翻涌,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偷偷望向身旁那抹静谧的红色身影,只觉得此生圆满,莫过于此。
仪式庄重而繁琐。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当司仪高亢地唱出“礼成——送入洞房——”时,陆务观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比那震耳的鼓乐还要响亮。他小心翼翼地牵引着红绸另一端的新娘,在一片善意的哄笑声中,走向那被红烛映得暖融融的洞房。
洞房内,红烛高烧,流下的烛泪如同喜悦的结晶。窗棂上贴着精巧的大红“囍”字,帐幔、被褥皆是一片鲜艳夺目的红,空气中弥漫着暖融融的甜香,那是融合了脂粉、酒气与果品清甜的特殊气息,是独属于新婚之夜的旖旎芬芳。
喜娘说着一连串吉祥话,将秤杆递到陆务观手中。他的手心因激动而微微汗湿,深吸一口气,才稳住了有些颤抖的手指,轻轻挑向那方大红盖头。
盖头翩然滑落。
烛光下,唐婉儿微微抬眸,恰似明珠出海,华彩初放。平日里不施粉黛的她,今日薄施脂粉,更衬得肌肤莹白如玉,双颊染着自然的红晕,不知是胭脂的效果,还是羞意使然。那双总是清澈沉静的眼眸,此刻因烛光的映照和情绪的激荡,仿佛漾着一层水光,波光流转间,带着几分陌生的、属于新嫁娘的娇媚与忐忑。她不敢直视陆务观过于灼热的目光,只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便羞涩地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陆务观一时竟看得痴了。他见过她执笔凝思的专注,见过她梅下谈笑的清扬,见过她承受压力时的隐忍,却从未见过她如此盛装华饰、娇羞难言的女儿情态。这一刻,他只觉得世间所有形容美好的词句,在她面前都失了颜色。
“婉儿……”他喃喃低唤,声音因情绪激动而有些沙哑。
唐婉儿闻声,抬眼飞快地看了他一下,唇角微微扬起一个极浅却极动人的弧度,复又低下头去,声如蚊蚋,却清晰地道:“夫君。”
这一声“夫君”,如同羽毛轻轻搔过心尖,让陆务观浑身一震,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幸福感和责任感瞬间充盈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挥退了侍立的喜娘与侍女。
当房门被轻轻带上,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时,那些刻意维持的礼仪和拘谨仿佛也随之消散。红烛噼啪作响,映得一室春光。
陆务观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唐婉儿的手。她的手微凉,指尖有些轻颤。他引她到窗边的小几旁坐下,几上摆着合卺酒和几样精致果点。窗外,依稀还能听到前院传来的隐约喧闹,更衬得此处的静谧珍贵无比。
“婉儿,”陆务观为她斟了一小杯酒,目光灼灼,如同窗外最亮的星子,“你今日……真美。”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这最朴素直白的一句。
唐婉儿接过那小巧的玉杯,指尖与他的轻轻触碰,带来一阵微小的战栗。她抬眼看他,眸中水光潋滟,轻声道:“务观,我……像是在梦里。”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是喜悦,是尘埃落定的感慨,或许,也有一丝对未来不可知的微茫恐惧。
“不是梦。”陆务观斩钉截铁,他端起自己的酒杯,手臂绕过她的,完成合卺之礼。清冽的酒液入喉,带来一丝辛辣,随即化作暖流,直通四肢百骸。他放下酒杯,双手将唐婉儿的柔荑紧紧包裹,凝视着她的眼睛,那目光炽热、真诚,带着少年人独有的、不顾一切的决心。
“婉儿,你听着,”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立誓,“我陆务观此生,心中所求有二。”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红烛锦帐,看向了更遥远的未来。
“一求,万里封侯,匡扶社稷,实现我辈男儿经世济国之理想,不负平生所学,不负父母之期,亦不负这堂堂七尺之躯!”
他的话语铿锵,带着凌云壮志。随即,他目光回落,深深看入唐婉儿眼底,那锐利瞬间化为绕指柔情。
“二求,便是与你,唐婉儿,携手此生,看尽人间花开花落,共度每一个春夏秋冬,无论顺境逆境,贫贱富贵,此心不移,此情不渝!”
他的誓言,在红烛摇曳的光影里回荡,将个人的情感与家国的抱负紧紧捆绑在一起,充满了理想主义的瑰丽色彩。他相信,凭借自己的才华与努力,定能兼顾二者,既能成就一番功业,也能守护住怀中这份得之不易的爱情。
唐婉儿听着他的誓言,眼眶微微湿润了。她反手握住他温热的手掌,用力点了点头,轻声道:“我信你。无论你要去往何方,要做何事,婉儿……永远在你身后。”
她的回应,简单,却充满了全然的理解与托付。
两人相视而笑,所有的不安与阴霾仿佛都在这一刻被驱散。陆务观兴致极高,拿起案上预备好的笔墨,铺开一张洒金红笺。
“如此良辰,岂可无诗?”他笑道,略一思忖,挥毫泼墨,笔走龙蛇:
“红烛映梅两心知,青庐交杯誓此生。”
“但得蕙质长相伴,何惧前路风雨声。”
他将诗笺递给唐婉儿。她接过,轻声吟诵,脸上红晕更甚,眼中光彩流转。她沉吟片刻,亦提笔蘸墨,在那诗笺的下方,添上了一行清秀灵动的簪花小楷:
“梅魂常伴孤山月,不向东风怨未开。”
她以梅自喻,表明心迹:愿如孤山之梅,坚守本心,陪伴着他,无论际遇如何,绝不怨天尤人。
陆务观看着她添上的诗句,心中激荡万分,只觉得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执起她的手,走到窗边。窗外,月色如水,悄然漫入院落,与室内融融的烛光交织在一起。远处,似乎真有几株晚开的梅树,影影绰绰,暗香虽不及冬日浓烈,却依旧固执地萦绕在夜风中。
“你看,”陆务观指着那朦胧的梅影,语气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往后年年岁岁,我们都要一起赏梅,赋诗,直到白头。”
唐婉儿依偎在他身侧,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温热与坚定,轻轻“嗯”了一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这一刻,红烛、美酒、诗文、梅香,与身旁誓要共度一生的人,构成她所能想象的、关于幸福最完满的图景。
然而,在这极致的甜蜜与喧闹之下,潜流依旧在暗处涌动。前院宴席上,端坐主位的陆母,尽管脸上维持着得体的笑容,接受着各方祝贺,但那笑意却未曾真正抵达眼底。当她目光偶尔扫过洞房的方向时,那眸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混合着忧虑、不满与一丝冰冷决绝的光芒。
这红烛映梅、誓言铮铮的新婚之夜,美好得如同一个易碎的琉璃梦。那“万里封侯”与“看尽梅花”的宏大誓言,在此刻听来固然动人,却仿佛早已在冥冥之中,被命运的无声冷笑所笼罩。前路的风雨,远比这对沉浸在幸福中的新人所想象的,更要酷烈,更要无情。那“不惧风雨声”的豪言,很快便将迎来最残酷的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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