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会当日,停云水榭临水而建,荷叶田田,清风徐来,本是极雅致的所在。但今日这里却充满了文人集会的紧张与热烈气氛。士子们衣冠楚楚,揖让寒暄,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每个人都铆足了劲,想要在周老大人和一众同道面前一展才华。
周老大人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端坐主位,目光扫过在场年轻士子,带着审视与期待。他出的题目果然不出所料——“咏史”,要求以史为鉴,抒发对当下时局的见解。
曲水流觞,诗词竞逐。一开始,几位士子的作品或慷慨激昂,或沉郁顿挫,都颇见功力。
一位姓陈的士子吟道:
《吊岳武穆》
铁马金戈北地尘,黄龙未饮恨难申。
风波亭上忠魂断,犹照临安半壁春。
周老大人听罢,微微颔首,赞其“气节凛然,有金石之声”。
又有一位张姓士子诵:
《读〈史记·项羽本纪〉》
霸业空图百战功,鸿门一误失英雄。
乌江不尽东流水,仍闻当年叱咤风。
众人皆击节称赏,谓其“气象雄阔,议论精警”。
很快,那承载着诗题的羽觞,顺着蜿蜒的水流,缓缓停在了陆务观的面前。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期待、好奇、审视、甚至不乏等着看这位新婚才子表现的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陆务观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向周老大人及众人行礼。他脑中飞快地搜索着与“咏史”相关的典故诗词,然而,近日充盈心间的,尽是“梅魂疏影”“琴韵书香”“画眉深浅”,那些厚重的历史沧桑感、深沉的家国忧患意识,竟一时难以调动起来。
他沉吟的时间似乎比旁人稍长了些,席间已有人开始交换眼色。终于,他开口吟诵了一首七律:
《咏史·偶得》
楚汉烟云一梦遥,美人帐下舞纤腰。
英雄泪染乌江水,不及梅边玉笛箫。
铜雀春深锁二乔,金陵王气已萧寥。
何如共倚西窗烛,漫理冰弦破寂寥。
此诗一出,满座愕然。
诗中虽用了楚汉、铜雀台、二乔等典故,但落脚处竟是“梅边玉笛”“西窗烛”“理冰弦”,全然是闺阁情趣、儿女情长。格律虽工,用典虽熟,却毫无咏史应有的深沉厚重,反倒像是一首披着咏史外衣的闺情诗。
席间静得可怕,随即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有人低语:“务观兄这是把咏史会当作闺中唱和了吧?”
周老大人抚须不语,眉头微蹙,良久方道:“务观,你诗才敏捷,老夫素知。只是咏史非咏梅,家国非闺阁。你这诗……脂粉气太重,史骨全无。”
陆务观的脸瞬间涨红了。周老大人的评价,以及席间那无声的失望和几处隐约的窃窃私语,像无数根细针,刺穿了他作为士人的骄傲和自尊。他讪讪地坐下,只觉得如坐针毡,方才饮下的美酒也变得苦涩难当。他心中充满了懊悔,若他这几日能收敛心神,潜心准备,以他的才学,断不至作出如此平庸之作!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尖锐的声音响起,来自一位素来与陆务观在文名上有些龃龉、姓钱的士子。他故作关切状,笑道:"务观兄新婚燕尔,与嫂夫人诗词唱和,琴瑟和鸣,真是羡煞旁人。连咏史都要带上‘梅边玉笛’‘西窗共烛’,真是情深意长,令人感动。想必心神皆系于画眉之乐、闺阁之趣,这历史的厚重、边关的烽烟,一时难以共鸣,也是情有可原,情有可原啊!"
这番话,看似体谅,实则恶毒。它将陆务观此次的"失手"直接归咎于沉溺新婚、荒疏正业,甚至暗指他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尤其是在周老大人这等重视士人风骨气节的前辈面前,此言无异于一种阴险的攻讦。
席间气氛顿时变得十分尴尬。不少人的目光在陆务观和那钱姓士子之间逡巡,有的带着同情,有的带着玩味,更有甚者,眼中已露出鄙夷之色。
陆务观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羞辱与愤怒让他浑身发烫,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他想反驳,想厉声斥责那钱姓士子信口雌黄,想声明自己与唐婉儿的唱和亦是风雅正事……可周老大人的评语言犹在耳,自己方才那首诗的确乏善可陈,所有的辩解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张了张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诗会后续的进程,陆务观几乎全然未曾入耳。他沉浸在巨大的挫败感和羞耻感中,只觉得时间过得异常缓慢。好不容易捱到诗会结束,他几乎是逃离了停云水榭,连惯例的告别寒暄都显得心不在焉。
诗会散后,陆务观留下书童整理诗会诗稿,他独自一人到酒馆,磨蹭半日方才回家。
才进府门,便被母亲陆夫人唤至正堂。
陆夫人面色沉肃,手中正拿着书童刚从诗会中传抄出来的陆务观诗稿。
“跪下!”陆夫人厉声喝道,将诗稿掷于他面前,“我且问你,我陆家诗书传家,教你读圣贤书,明兴亡理,是让你在天下名士面前,吟诵这等靡靡之音吗?你的家国抱负呢?你的男儿襟怀呢?难道都被你那‘闻梅阁’里的温柔乡消磨殆尽了吗?——你这是咏史,还是给你那新婚妻子写情笺?”
陆夫人越说越气,痛心疾首:“你可知旁人会如何议论我陆家?‘陆家才子,不过一沉溺闺阁、不识大体的纨绔子弟!’ 你太让为娘失望了!从今日起,收起那些儿女情长的心思,闭门思过,好生研读经史,你若再沉溺于温柔乡中,荒废正业,不思进取,莫怪为娘不念母子之情!”
陆务观跪在地上,羞愧欲死。
他抬头望向窗外,闻梅阁中琴音袅袅,唐婉儿仍在等他。
而那琴声,此刻听来,竟如针如刺,扎得他心痛如绞。
刚踏入"闻梅阁"的院门,一阵熟悉的《梅花三弄》琴音便传入耳中。唐婉儿显然是在等他归来,琴音舒缓悠扬,带着抚慰的意味。若在平日,这琴音足以洗去他一身疲惫,但此刻,这象征着他与唐婉儿之间美好联结的声音,却与他刚刚在诗会上遭受的、与"儿女情长"相关的羞辱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变得格外刺耳。
他沉着脸,脚步重重地踏入屋内。
琴声戛然而止。唐婉儿抬起头,见他脸色阴沉,眼中布满了血丝,心中一惊,连忙起身迎上:"夫君,你回来了?"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诗会……不顺利么?"
陆务观烦躁地一挥手,没有回答,径直走到书案前。案上,正摊开着他们昨日共同完成的那首咏梅诗稿,那"梅魂初醒"、"淡影长留"的字句,此刻在他看来,竟充满了讽刺意味。就是这些"无用"的诗词,消磨了他的志气,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丢尽了脸面!一种难以言喻的迁怒,在他心中悄然滋生。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