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的脸皮没有掌柜的厚,被他黑黝黝的眸子这样紧盯着,额上见汗,结结巴巴地道:“其,其实昨日还剩了些柴……”
“你说的汤池店,在哪儿?”锦煜冷声打断了他。
他条件反射地答道:“不远,客官您出门往右拐,过三个铺面就能瞧见招牌,镇上只此一家,很好认哩!汤池娘子是我们老板的旧识,报上咱的店名可以打五折,实惠得很!”
锦煜点头,主动上当受骗:“听着不错,去看看。”
我:?
我一脸茫然地被他推下楼。
……这小子怎么一天三变,让他吃口上当茶跟要杀了他似的,让他泡个上当汤又积极主动起来了?
“你要是想去可以自己去,不用拉上我。”我挣扎着从袖子里掏出银子递给他。
他不说话,用那双酷似锦湆的三白眼盯着我。
我:“……”
……这破孩子对神仙有没有点敬畏心啊。
他尚未及冠,三白眼威力不足,让我这个看惯了锦湆威胁眼神的人觉得有点好笑。我拍拍他的肩膀:“听话,你自己去吧,本神仙还有别的事。”
比如去药铺抓点止疼药。
锦煜忽然垂下眼睛:“我自己去汤池,晚上会做噩梦。”
“嗯?”
我不确定地看着他颤抖的睫毛,分不清这小子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没必要为了让我陪他去泡汤编造这种谎言吧?
“我有一位……长辈,因为我的疏忽,死于水患。”他说,仰头看着我,声音微哑,“我每次去汤池都会想起他的死讯,很害怕。”
我:“……”
这不是巧了吗,我去汤池也害怕。
只是比起‘长辈死于水患’这样的理由,我的理由实在是说不出口。
……其实锦煜长得和锦湆不太像,唯有那双眼睛像极了。他看着我,就像锦湆在看着我,让我不知该如何面对。
锦湆很喜欢泡汤……或者说,他喜欢一切能让我狼狈的娱乐活动。
锦湆刚登基的时候才十七岁。先帝为了给他铺路,死前带走了一批最顽固的老臣,致使三省名存实亡。我身为帝师,有规训他的权力,又被先帝托孤,真要论起来,能够插手的朝政并不限于礼部的事宜,加上朝中缺乏德高望重的老臣制衡,突然令我这个手握先帝遗诏的人一步登天,成了最大的权臣。
烈火烹油,如履薄冰。
权臣不好当。
那段时间我既要处理锦湆放任不管的政务,又要应付无数人明里暗里的拉拢投效,忙得焦头烂额,不小心忽略了其他。直到某一日,礼部侍郎提醒我说弹劾我的折子已经堆得快比我还高了,我不得不从百忙之中抽出半天时间写了一份自辩的奏疏,在早朝时揣上,准备呈递给锦湆。
恰好是那天,锦湆罢朝了。
百官在殿里等了一个时辰,龙椅上不见人影,只得散了。我问了内侍才知道锦湆把众人晾在殿里不管,自己跑去汤池玩乐。我怒气上涌,不顾内侍阻拦,拎着先帝御赐给我的训诫金鞭冲去温汤殿找人。
那时候锦湆刚登基不久,还没有暴露出自己的下限,让我误以为他还有救。我也是气昏了头,冲进温汤殿后将所有侍从挥退,然后一脚把屏风踹倒,站在汤池旁边厉声呵斥,指望能把他骂醒。锦湆坐在水中仰头看着我,就像在看一出大戏。等我骂累了,他装模作样地虚扶着我,说了几句软话。我信了,欣慰极了,以为他听劝了。
但他没有,他只是记仇了。
在那之后的两年,我被消磨掉了所有的心气。在另一个他又无故罢朝的日子,我晚上下了值,揣着被积压了十多天的水患奏疏进宫,去温汤殿找他。他命侍从撤去屏风,让我跪在汤池旁边口述奏疏内容。
我好几日没睡,又被热气一冲,念着念着就一头栽进了汤池。
那汤池不深,只及腰腹。但官服和靴子浸饱了水,都重的厉害,一直把我往下拽,我居然站不起来,在水里扑腾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锦湆走过来提着我的领子把我拎起来的。
肺腑灼痛,耳中轰鸣,我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才发现自己还死死抓着奏疏不放,难怪挣扎时使不上力。我想把它放在池边干燥的石砖上,手抖得厉害。锦湆很贴心地凑过来帮忙,将那本被水泡烂了的东西放好后,用手指随便拨弄了几下,伏在我耳边说了一个条件。
我趴在池边,盯着眼前湿漉漉的奏疏和被水晕染开的字迹,恍惚了一下,觉得这点代价就能换三县百姓的性命,还挺赚的,就答应了。
那一夜十分难熬,我醒着的时间还没有晕着的时间长,即便是睁着眼睛的时候意识也是断续的,被切割成了零碎不堪的片段,除了锦湆那模糊又快意的神色,什么也看不清。
事后我还是趴在池边,他先走了。过了小半个时辰,有内侍捧着他许诺给我的敕旨呈给我看,雪白的宣纸上墨迹淋漓,末尾盖着一枚鲜红的印泥。我看着看着就笑出声,只觉得一切实在是荒诞至极。
后来,汤池就成了他最喜欢的议政地点。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小孩说,因为你高祖父在汤池里搞我的次数太多了,让我对那该死的地方恨乌及乌,所以能不去就不去。
面前,一无所知的锦煜还在看着我,等我的回答。
我张了张口,正要拒绝,忽然从他眼里看到了掩藏不住的急切与忐忑。
“……”
锦湆的眼中不会有这样的神色,只有笃定和戏谑。被他看着,就像有某种残忍的精怪透过人的皮囊注视着我,贪婪地索取我的血肉。但眼前的少年不同,他的眼睛不像同龄人那样清澈干净,而是将情绪都压在水面下鲜少外露,还总是摆出一副臭脸……可他眼中从来没有那种欲要将人剥皮噬骨、磋磨殆尽的**。
这样一看,锦煜的眼睛似乎也没那么像那个小畜生了。
……唉,算了。
我总不可能把锦湆搞过我的地方全避开,那我余生只能去海底躺着了。
不就是汤池吗?
去。
18
汤池分为大汤和小汤,本冤大头付出足够的银钱,换来一个单独的小院。
我在屏风后脱下身上层叠的衣服,抖了抖——好歹是天衣,不惧水火,不沾尘垢,比我结实,还比我干净,无需我操心。我把它挂在一旁,仔细舀水冲去身上的血迹,这才披上浴服,绕过屏风往汤池走。
锦煜冲洗的速度比我快,已经在廊上等着了。我一绕过屏风,他的眼睛倏然睁大,直愣愣地盯着我,漆黑的眼瞳颤了颤:“你怎么……”
“我怎么了?”我疑惑。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盯着我的手腕和肩膀不放,而这些位置都恰好是刑伤所在。
……巧合么?
锦煜移开视线,又转了回来,忽然问道:“我听说神仙的形象是在成神的时候就固定了,再也不会变?”
“不是,‘神’的形象和信徒的念想有关,会慢慢接近信徒普遍认知的模样。”我一边说,一边抄着手往汤池走。
“那你成神的时候,就是现在这样子吗?”他追在我后面,不依不饶地问,“我……找过记载,卷宗上说,百姓祭拜你的时候,是对着一张画像祭拜的!”
“我又不是死了几百年,画像哪有我本人给他们的印象深刻……”我小声嘀咕。
普通百姓哪里有钱买画像,大多数都是去城外捡一块木头,托人刻上我的名字当作牌位,白天塞进柴火堆下面藏起来,晚上再把我掏出来拜一拜——有人搜查的话就把我塞进灶膛里烧了,很方便的。
不过他说的那张画像我也见过,画得接近我最春风得意的时候,而不是临死时那副模样。我也很惋惜自己没能被塑造成画像上的样子。
但是!
百姓把我的形象记成我现在这样,主要还是怪锦湆!
因为我……我是……
嗐。
……我是喝水呛死的。
* 一般我会挑一句林大人在本章讲的地狱笑话填入本章内容摘要,这章他讲太多了,我居然难以抉择……
林大人穿着浴服坦然登场。
锦煜(瞪大眼睛一秒看了八个来回):……怎么跟预期的不一样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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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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