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姜元帅才拿起来的小铜马,瞬间脱手砸到沙盘内,扬起细尘,呛得五郎咳了两口。
姜元帅一边给他拍背,一边问:“好端端地来北境做什么?哪里需要她来抵御外辱了?”
莫不是有人给她委屈受了?
姜元帅身材魁梧,两道浓黑剑眉之下的乌目炯炯有神,此刻愁上眉头的担忧衬得他气势更凶。
料敌先机的将军,哪里懂得闺阁女儿家的心事。
五郎摆摆手,“这倒并未明说,只说了想来北线,陪伴你我。”
不过即便不明说,五郎也能隐隐猜到缘由。
“这如何使得?阿宛今年十六,正是许人家的年纪,若是混迹军营里,如何嫁得如意郎君?”他们府里十三个小子之后才有了这么一个宝贝一样的幼妹,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摘月亮,来军营遭什么罪!
坚决不行!
五郎侧头看了眼自家大哥,“她什么心思,你我又不是不知,许人家就那般容易吗?年初姑母便来信说今年约莫要为太子选妃了,她在这个当口要来北境,怕是京城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这一瞬间,五郎与姜元帅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凝重,还能是什么变故,无非就是太子妃之位旁落的变故。
太子妃之位,于别家而言,是光耀门楣的喜事,可对卫国公府来说,是烫手山芋。
手握重兵的卫国公府已经出了一位皇后,已是尊贵无比,再尊贵下去,就只有君主忌惮了。太子妃之位,其实不宜出在他家。
可阿宛的心思,他们这么多年来都是看在眼里的。
姜元帅拆了自己的狮头护肩,搁在桌上,铁甲与木桌碰撞,发出一声闷响。
这声儿听得姜元帅心里发堵,阿娘是生阿宛时难产去世的,阿宛在襁褓就随他们各处征战转辗,小小的奶娃,不哭不闹,好带地很。
一岁岁长大也都懂事地紧,父兄征战在外,她便随嫂嫂奶娘等在家里。
从来不曾任性耍横,小娘子的娇蛮胡闹从来不曾有过。
永夜关一役后,被皇后娘娘接到了宫里。
姜元帅记得她被接到皇后身边后第一次回北境,从来都腼腆安静的幼妹,叽叽喳喳地像只小麻雀,还胆大包天地偷偷拐来了储君。
那一个年他都过得胆战心惊,生怕太子在北境有个闪失。
也是那一年,他才知道原来从来安静乖巧的阿宛,可以喋喋不休地像从地下爬出来过夏天的蝉。
太子殿下那时候十三,已经很有储君风范,是个寡言远人的模样,但也会耐心听阿宛絮絮叨叨,被烦得不行也只会叫她一声小知了。
原想着,即便阿宛日后会嫁给太子,太子殿下也会念着北境军和与阿宛的幼时情谊善待她,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姜元帅沉吟着开口,“不若还是接过来,在咱们身边,也好照应。”
如今各处止戈,修养生息,在北境也并不危险。
五郎也想起了太子殿下曾来过北境的过往,握着兰时那与太子殿下字迹如出一辙的信笺,一锤定音:“来北境也好,我好好替她板一板那一身的太子习气。”
小姑娘家家,写这一手凌厉的字做什么!
写一手凌厉字体的小姑娘家,绢布重新摊开以后,半个字也补不进去了。
她已经听姑母仔细讲了这赏花宴的前因后果了。
太子殿下的做法,她一点也不意外。
殿下最讨厌背后搬弄是非的小人,这群小娘子算是触到太子殿下霉头上了。
内宫设宴,太子选妇,却还如此口无遮拦。
也实在是难当大任。
太子动怒,情理之中。
她也相信并非人人都会来编排她姜兰时,可她还是觉得悲凉。
卫国公府人口凋敝至此,却因为她只落得个谄媚太子的名声吗?
娇养出来的大家族女儿,就只能困在内宅,看那一觉天地,争这一时口舌之利吗?
她们的见地,竟还不如她今日在藏书楼遇见的那位名叫祈月的小宫女。
今日前,她一直都在想,她要摆脱种种束缚,做姜兰时。
可那之后呢?
今日这事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世间仿佛并不会因为姜兰时走出这一方天地,而出现更多愿意做自己的小娘子。
她们似乎只会想,真好,以后便少了一个人争那太子妃之位,然后顺带奚落两句她这个并未出现的手下败将。
这一刻,她并未因太子殿下为她出头而欣喜,只觉失落。
她不得不承认,那叫祈月的小宫女说得是对的。
小娘子的天地,太小了。
兰时的目光落在未分胜负的疆域图上,用力甩了甩头,把这些杂念清了出去。
重新埋头在那绢布上,比之闺阁女子教化,还是清除外患更要紧些。
第二日朝会,兰时早早等在了太子殿下散朝的必经之路上。
她昨日听说,除却文府,殿下会在今日问责余下各家女眷在朝为官的父兄。
朝会是议国事的地方,太子殿下必不会拿这些小事上去议。
那她等在这里,太子殿下回来用早膳时,定会瞧见她。
她就可借机劝一劝,不必将那口角小事闹得满朝皆知。
眼一直瞧着紫宸殿的方向,来来回回地踱步。
正一回身时,将一位绿衣郎君撞倒在地,那人手里成摞有半人高的书册被撞翻,散落四处。
“失礼失礼,您没事吧?”
兰时拨开书册,看向被撞倒那人。
被撞倒的小郎君,面容清隽,肤若白玉,五官轮廓分明,右眼角一点小痣,别有意味。并不令人惊艳的长相,清冷气质却格外独特,兰时瞧着这面容,总觉得似曾相识。
那人避开兰时递过来的手,自行站起来。
半垂着头同兰时行礼,“翰林院编修苏岐鸣,见过姜娘子。”
翰林院编修?那不就是新晋探花郎?
兰时心下疑惑,但面上不显,会以一礼,柔声道:“原来是官家钦点的探花郎,郎君那句男儿何不带吴钩,不踏乌苏势不休。胸襟抱负令人叹服。”
兰时上一世便听过这一句,可始终不曾见过这苏探花,今日一见,很是吃了一惊,没想到说出此等豪言壮语的,会是个如此羸弱的郎君。
“娘子见笑了,娘子的父兄驻守北境,驱逐蛮夷,收复失地,才是真正的丈夫所为。”
这探花郎好像很害羞,不擅与人打交道的模样。
他与兰时说了这许多句,始终不曾抬眼看过兰时。
略一拱手之后,低头捡自己掉落的书册。
兰时见状,便帮他一起捡。
十年寒窗入朝后,总是这般从微末小官熬起,除非入军营中,走武职,拿命搏。
如今这探花郎是翰林编修,慢慢熬下去,总能出头,可她后来为何再也未曾听过这探花郎?
“探花这一手好字,中正刚直,倒是不会埋没了。”
兰时将理好的书册重新放在苏探花手上,却并未将自己的收回,一直压在顶端那本书上。
苏探花轻挪书册却根本移不动,只得向兰时投去疑惑的目光。
兰时微微一笑,也并不撤手,温声道:“探花郎,我总觉得与你似曾相识。”
“臣下——”
“退下!”
兰时还未听见探花郎回答,压在探花郎书册上的手就被一股力量拎了起来。
“参见太子殿下,微臣告退!”
探花郎头也不抬,捧着书册,飞速离开。
此处只剩下了面色铁青的太子殿下,被太子殿下箍着手腕的兰时,和一旁偷偷向兰时投去爱莫能助眼神的内侍官常保。
兰时讨好一笑,颇有种登徒子在外调戏良家小娘子被自家老父当场逮住的窘迫,于是她拼命找补,“殿下,方才那位大人书册上有虫儿,我替他——”
太子殿下目光沉沉,“是吗?是只小知了吧。”
兰时12岁前,太子殿下觉得兰时聒噪时,总是叫她小知了来着。
“我只是觉得那位大人十分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真心话。
可惜前头撒过谎了,这下太子殿下不肯信了。
太子殿下面色不善,嘴上越发不饶人,“眼熟便需要你手搭在他下巴底下确认吗?倒是我孤陋寡闻了,怎的从不曾听过这般法子?”
方才他一路走过来,看着兰时的手指头都要戳到那男人脸上去了。
小姑娘家家,这学得都是些什么东西,早听闻这姜家五郎曾是打马上街,风流无匹的人物,如今一看,姜家十四娘学了个七七八八。
“殿下!”
这叫什么话!
“那探花郎守礼得很,都不曾抬眼正视我,我——不过是想看看他的模样,是真的眼熟,殿下怎么就不相信了呢?”
兰时手腕被太子殿下攥得有些紧,她只能抬臂拿手腕尽力去贴太子殿下的手心。
太子殿下耳边却想起一句,我知陛下信我,可我想要的不只是信任!
那声音,是疲惫之后的平静,带着一丝颤抖,又竭力忍住,像是在拼命在他面前不落下风。
那声音,是兰时,却又不像是兰时。
只是那声音,那句话,压得他胸口钝疼,想辩驳想询问可又不知道从何处开口。
这种无力的情绪拉扯着他,是从未体会过的痛楚。
太子殿下骤然回神,眼前的兰时,在一点点偷偷挪自己的手腕。
分明还是灵动活泼的模样。
太子殿下松了松手,但是并没有让兰时挣脱。
就这样握着她手腕,抄小路回了东宫。
太子:你看我瞎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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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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