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汴城河大街。
天际渐白时,已经来往行人匆匆走过,不时有人停下歇脚,买一两块胡饼充饥。
晨起在京郊往来的,都是粗布麻衣的脚夫和赶路进京的行客。
直到天光大亮,汴城河大街更热闹了些,城中百姓走出来做工寻活儿,衙内们打马出城,也有大户人家的小娘子们坐马车出城赏景,马车上的铜铃叮叮当当,悠扬悦耳。
沿街的商贩也都热络起来,各家摊子上都摆出了招牌的吃食物品,叫卖也一声高过一声。
唯一清净些的,是悬挂川字旗的十千脚店,他家酒香不怕巷子深,从不叫卖。
十千脚店对面,是一个简易寮棚,门首上悬“神课”“看命”“决疑”三块圆木牌。摊子里头坐一位青衣长须的算命先生,抬头望天,掐手推演。
不经意瞥见一旁的饮子摊上,坐了位着藏青圆领袍的小衙内。
这一处的饮子摊与别处不同,旁的饮子摊只有一张摆放各类饮子的长桌,这一家常娘子饮子摊,还设了好几张桌子,可供人歇脚慢饮,一扇大遮阳篷将摊子和几张方桌通通罩在里头,灼人日头底下,这一处饮子摊生意极好。
此时摊子上清净,只那一位小衙内,小衙内背对着人,腰间的双鱼佩在日光底下透得发亮,一看就价值连城。
直到饮子摊上的老板娘瞪过来,他才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双鱼佩上移开,重新看天掐算。
紫气东来,是有贵人降临之兆。
年过三巡的常娘子,看着便是个和气生财的慈面相,粗布衣裳收拾地十分利索,同色的头巾包住头发,发丝不乱。
常娘子脸上噙着笑,端了一盏水给坐在摊子前的兰时。
“衙内尝尝这个,与您方才喝的沆瀣浆不同,荔枝膏水,清甜得很。”
兰时亦会以一笑。
她今日为了不必要的麻烦,特意寻了一身男装。
哪料这常娘子眼睛太毒,才一落座就瞧出她是女儿身。
端了沆瀣浆不说,这会儿又给她续了荔枝膏水。
兰时才端起碗,苏岐鸣便来了。
她目光落到兰时那一身圆领袍上,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直到兰时疑惑地瞧过来,苏岐鸣才移开视线,轻咳一声,“没想到你来得这般早。”
也不等兰时回答,自行挽了袖子从摆台上捧了碗冷元子,在兰时身旁坐下。
“我还是先说在前面,娘子不该同我有牵扯。”
苏岐鸣舀了一勺元子吃了,才在兰时脸色彻底黑下来前开口,“不过既然娘子来了,我会原原本本地将娘子想知道的告诉娘子。”
苏岐鸣扮男人久了,举手投足之间真的像位沉默寡言但行止得当的小郎君。
看得兰时十分难过。
“也不是想挖你过往,只是想知道你如今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是我能搭一把手的。”
兰时从来无意揭人伤疤,更不必说眼前这人是她的苏姐姐,能在那般险境里走到今日这地步,哪怕苏姐姐不说,她也可以想见究竟吃了多少苦,既然已经走到今日,她又何必再让苏姐姐神伤一次。
让她最初感受到如母亲一样温暖的,就是眼前这个人,从前她二人相识时,苏姐姐的年纪与她如今一般大。
从前苏姐姐暖她,如今,她也愿意护着苏姐姐。
“没什么不好,如今还能见到娘子,也算是意外之喜,更没什么不好。”
苏岐鸣以为自己为了沉冤已经冷心冷肺,再不会为了什么动容。
可与兰时重逢,小丫头泪珠滚落的时候,她竟然也会难过,因为在那一刻,她仿佛看见了曾经的她,也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能有人还如同数年前那般单纯赤诚,很好很好,哪怕那人不是她,也是很好很好的。
两人一时无话,各自沉默着吃自己碗里的东西。
直到收了碗,苏岐鸣才朝着程娘子轻声道:“娘子,她便是卫国公府的十四娘。”
常娘子手中的碗咣当落地,碎瓷散落,惊起一层细尘。
常娘子,素常都是眉眼带笑的,听了这一句,眼泪唰一下滚落。
她走到兰时跟前,浑身轻抖,伸手想碰碰她又顿住。
兰时站在苏岐鸣身侧,今日着男装不好行礼,于是朝常娘子微微颔首。
常娘子缓了片刻才勉强能开口,“原来你是珍珠的女儿,怪不得我觉着你如此熟悉。”
常娘子再难掩饰,丝帕覆面,轻声啜泣。
兰时也眼眶发红,珍珠,是她母亲的名讳。
如今京中已经鲜少有人提起了。
过了一盏茶时间,常娘子才慢慢平静下来。
“都长这么大了,珍珠一定会很高兴。”
常娘子想碰碰她,却试探着缩了回来,兰时见状,握上了常娘子的手,“我在母亲的手札中见过娘子,也读过娘子的词。”
中书郎家的千金常京萧,是她母亲的手帕交。
常家一门在苏尚书一案中也被波及,常中书体弱,死于流放途中,后来常家一门都失去了消息。
原来是又回了京城里。
“常姨母,得空可来卫国公府上,若是有兰时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兰时必定不遗余力。”
常娘子擦干了眼泪,柔声道:“不必了,今日得遇故人之后,得知你如今安好,已经足够了。”
常娘子在兰时临走又给她塞了好些个装满了凉水①的竹筒,同时嘱咐她,“往后无事莫要过来了,京郊毕竟不比城内。”
来往行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她一个小娘子,来此处终究不安全。
兰时也不反驳,乖巧应了,凉水竹筒也一一收好。
走出好远,兰时还频频回头望那一方简陋的小摊子。
“不过初次见面,便这般投契?”
苏岐鸣替她分担了一半竹筒,两位清俊的小郎君,一人一捧翠竹桶,模样有些滑稽。
“看到娘亲手札中的人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很奇妙啊,这样也能让我想象一下,我娘亲曾经会是怎样的人,很开心。”
“我与常娘子相遇已有数年,她支这个摊子养活了许多无依无靠的可怜女子。也包括从九年前那案子里活下来的人。”
若是没有常娘子,这些人活不下来,恐怕就只有操贱籍一条路可以走。
“常娘子的墨宝很值钱的,可又不能让人认出来,最初时只能变换笔体替人抄抄书,换些银钱,后来攒了钱便支了那摊子,前些年搬东西时伤了手,抄书的活计也做不得了。”
苏岐鸣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毕竟最难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她如今再提起,的确没什么波澜,况且,她也不想兰时跟着担心。
“那剩下的女子呢?都在何处?”想来必定不全是成年女子,不然便可以出来做活,不必常姨母辛苦支这么个摊子。
“这便带你去。”
二人行至一处破旧屋前,不过是一进院落,满满当当地住了五十多位小娘子,年岁不一,除却老妪与婴孩,其余年岁皆能寻见。
这也算是大凉的一个弊病,养育被遗弃的婴孩有慈幼局,赡养鳏寡老者有居养院。
可没有一条律法有言,若是有无家可归的适龄女子,应当如何。
所以不少女子最后只能投身勾栏瓦肆。
此院中人,年岁长些的,有替人浆洗衣衫的,有照顾院中年幼孩童的,亦有在一旁石凳上抄书的。
年岁小些的,便跟在年岁长些的身后,不吵不闹,乖巧地很。
屋中还有些身体残疾,不良于行的。虽衣着破旧,但都体面安静。
可见,照顾这里的人,是花了大心思的。
见苏岐鸣过来,都热热闹闹地打招呼。
兰时见状将手里的凉水给几个年幼的孩子分了。
其中一个,双丫髻的小姑娘捧着竹筒,笑得开心,“这定是常姨做的,我一闻便知道。”
“小宝真乖,进去分与祖母吃。”苏岐鸣揉了揉那小姑娘的头,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进了屋。
碍于她二人都是男装,并未久留。
兰时沉默走在苏岐鸣身旁,久久无言。
见兰时不语,苏岐鸣出言安慰道:“宽心些,大凉府衙,还是十分尽心的,入冬后有米粮银钱可领,不然单凭我与常娘子,定然坚持不了这么多年。”
“我知道。”兰时声音闷闷地,“我只是有些难受,她们中,有些婴孩时起在慈幼局,年岁渐长在此处,年老了到居养院,如此辗转,我真的难过。”
女子与男子不同,男子可用功读书考取功名,从军搏命,走自己想走的路。但女子,没有那么多选择,身不由己不说,若是一朝嫁人,还得配上天价嫁妆,不然在夫家会抬不起头来。
“世道如此,你不必如此介怀。”
苏岐鸣倒不是认命,而是已渐麻木,她自认不输男子,也从不屑做男子,可她要入朝为官,还是得扮作男装行事。
“苏岐鸣。”兰时直视她,一扫方才的颓态,眼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静静燃烧。
“我要建一座慈济院,我要给她们一个选择,一个,如同男子一般有尊严做自己的选择。”
兰时的声音很轻,却如同一道炸雷,在苏岐鸣耳边炸开。
①凉水指的是冷的饮料
今天的十一娘是个平平无奇的剧情小推手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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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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