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时自知有错,并不分辨。
做小幅低给太子殿下打扇,扇面上两只灰扑扑的肥麻雀随着兰时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映入太子殿下眼帘。
太子殿下瞧着扇面上那两只肥鸟,笔法着墨都是他曾教授过的样子,火气一下子就消了大半。
怕自己捏疼她,缓缓松了手。
太子殿下虽然怒气消了,但依旧板着脸,“为何不进去等,都正午了。”
夏日里日头毒,也不知道她晒了多久。
太子不悦地看了一眼常保,既然都寻到人了,为何不请到殿内去?
常保将背伏得更低,他请了的,姜娘子说先来回禀殿下,她会在此处等太子殿下回来。
往常姜娘子都一定会进内殿等的,谁知道今次这个在此处就是在原处,从前可从没这般生疏守礼的。
兰时手里的团扇翻了个圈,扇柄在上,扇面朝下,掐手行礼道:“这与太子殿下负荆请罪,区区日头,不算什么。”
她知道太子殿下不会徇私,哪怕有罪之人是太子殿下的亲外祖家,她也知道太子殿下定是能秉公办理的,可她不知道太子殿下会不会介意她的欺瞒。
所以辰时就等在东宫门口了。
兰时被日头晒得面颊发红,使得原本举止娴雅的小娘子,多了一分娇憨,像极了年幼时初到太子殿下身旁的样子。
竟然还令太子殿下有些怀念。
怀念彼时那个时常语出惊人又与他无话不谈的娇蛮小丫头。
但一想到如今眼前这个,主意大得连他都敢瞒,就恨不得让母后将这丫头日日拘在仁明殿内,不许他外出。
太子殿下拂袖往殿内走,兰时举着扇子跟在跟在后头,常保提着兰时拎来的食盒跟在最后。
为表自己负荆请罪的诚意,兰时将她拎来的食盒打开,一样一样摆到桌上,“殿下,听政极为辛苦,兰时给您备了点吃食,吃完正好小憩片刻,解解乏。”
说着又解下自己的香囊递给常保,“这是砚书姑姑新制的安息香,做成了香丸的样子,常内侍一会儿焚在香炉里,助殿下好眠。”
太子殿下纡尊降贵坐到桌边,并不言语,只看着兰时忙前忙后。
兰时也不恼,认真跟太子殿下讲,“雪霞羹,放了这许久应当凉了,殿下还是别吃了。玉灌肺,蘸上辣汁,滋味极美。还有一道鹅黄豆生,殿下慢用。”
太子殿下的目光落在兰时身上,依旧不发话。
兰时不怕,但还是故左右而言他,“兰时手艺不精,再多地也不会了,殿下就赏光吃一口?”
太子殿下恨铁不成钢,正色起来,直视兰时双眼,也迫使她看着自己,“姜兰时,你同我曾一同受教于杜太傅,我不记得他曾教过你言辞闪烁,借故逃避。”
兰时叹口气,坐到太子殿下对面去。
“殿下,我只是,不希望这事由太子殿下亲自揭出来。”
太子殿下不为所动。
兰时只能和盘托出,“我知道这事也算偶然,在自家铁铺子打个暗器防身,再正常不过。那文家二郎,当街用暗器伤了人,听闻被伤那家闹上府门去,一直没结果,有些气不过来着。”
“后来,您筹备争标,我碰巧看到了赛道排布和人员名单,前后联想有些不妙。”
兰时边说边观察太子殿下神色,结果太子殿下拿听政时不辨喜怒的模样来面对她了。
兰时慢条斯理地循循善诱:“殿下您想,若是无事,我替沈初霁去,我能求得一个恩典,这事我昨日与你说过的。”
后半句,便不用强迫自己相信了,是真心话,“若是有事,我的身手必是能够避过的,这样就能保下沈初霁,不至于让沈相在朝堂上矛头越过文家直指向您。您可安然隐在事外,亦不必亲自处置外家。”
她与太子殿下一世夫妻,怎会不知太子殿下脾性,若是此事由他亲自查出,这文家所受责罚,必定只有更重。
这话并没能让太子殿下释怀不说,反而怒气隐有上升之势,太子殿下面沉入水,声冷若冰,“可孤不必你以身犯险来相助。”
太子殿下第一次对兰时自称为孤。
端阳后的正午,本是暑热正盛,可这一句,令兰时如坠冰窟。
是她僭越了,原来是她僭越了。
兰时蹙了下眉,在脸垮下来之前飞快收拾好心绪。
兰时起身行礼,尽量稳住声线,“太子殿下教训地是,兰时知错了,兰时往后,一定规规矩矩陪在皇后娘娘身边,殿下慢用,兰时告退。”
说完飞速告退离开。
太子殿下闻言起身想留,面上的懊恼之色并不加掩饰,手伸出去停留半刻,最后颓然垂下。
太子殿下负手而立,不怒自威,声音也冷下来,“都出去!”
太子殿下赶走所有宫人,自己坐在桌前良久没有动作。
偌大的宫殿只他一人,静到针落可闻,可太子鲜少有如此时,这般心乱如麻的时候。
他现在只能想到方才兰时听到他那句话时,不可置信的失落模样。
兰时幼时爱抓乖傻笑,大些温柔识礼,皇族子嗣不算少,可只有兰时会与他多说也敢说些。
如今这唯一的一个,也被他伤到了。
他其实,不是想说不需她相助,只是想说不必她来涉嫌。
小娘子家,安稳快乐便足矣。
无需忧虑这许多,做莳花弄草的小十四没什么不好。
他又不会拿要求朝臣的那一套来比量她,哪怕兰时懵懂矇昧一世,他也总能护着她。
太子殿下重重地叹一口气,坐回食案前,端起那碗冷透了的雪霞羹,认认真真地喝完。
剩下的两盘点心也吃掉,而后想:往后还是不要让兰时亲自下厨了,他怕是很难次次都能吃这般干净。”
“常保!”
太子殿下此前从不用午膳,今次一气儿吃了这么多,着实又些顶,负手站在立柱旁,面色不虞。
常保忙不迭赶到殿下身边,大气不敢喘,静听吩咐。
“你去,将这碗碟洗干净了,给兰时送回去。”
常保顺着太子殿下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微微吃了一惊,他可看着姜娘子端出来的,满满当当堆了一碟,太子殿下竟然都吃光了。
太子殿下不重口腹之欲,平日里也都浅尝辄止,八分饱必定搁筷。
这也只有姜娘子了。
常保手脚麻利地将那一摞翠竹叶色的碗碟收进食盒里,才要拎走,又听太子殿下吩咐道:“罢了,不必送去了,洗干净了收起来,等兰时下次来时再让她带回去吧。”
他从未同兰时吵过架。
今次也不算吵架,且兰时脾性好,想来明日就来寻他了。
常保应声退下。
兰时匆匆离开东宫,不想立时回仁明殿去,可又实在无处可去,只能围着仁明殿绕圈子。
太子殿下突然发难,是吓了她一跳,她也的确第一次见太子殿下对她这般疾言厉色。
可更多地还是怪自己。
没出息!
重生那日起,她都明白地告诉自己要放下太子,可竟然会受不了太子殿下厉色同她说话。
兰时一遍遍地告诫自己,她此生与太子殿下再无可能,如今是念着年幼时的情谊,将来便只有君臣之义。
竟然还会因为太子殿下以势压人与明明白白地不需要而心有波澜。
“他不需要我便不是姜兰时了吗?”
兰时真是懊恼极了,难道重活一世还要被太子殿下的一言一行牵动心绪?
从前她是太子妃,是皇后,无论他萧褚胤爱她与否,都是要敬她信她的。
可如今,她不过是卫国公府家的小女儿,没有资格没有立场要求太子殿下交付信任和尊重。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放下太子这件事,比她想得更加困难一些。
仁明殿匾额在上,从前她做皇后的时光仿佛历历在目。
她更明白,她再也不要过上一世那样的生活。
喜怒悬于另一个人身上,若是两情相悦,那的确是甘之如饴,可若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那不过是画地为牢。
见过长河落日,铁马冰河,能自由驰骋,行止由心,如今怎么甘心处处限制。
仁明殿这块匾,如当头棒喝,让兰时渐渐清醒。
甩掉脑子里那不该有的情绪。
兰时脸上挂回得体的微笑,迈进殿内。
小宴散了,命妇们三三两两结伴而出,兰时一一行礼问安。
等迈入正殿内,越发安静。
正殿上,皇后娘娘的珠冠正装,斜靠在迎枕上闭目养神。
听见脚步声也并未睁眼,懒懒道:“兰时回来了?”
“嗯。”
皇后思索片刻,还是想问问,“今日太子来寻你了,可是有何事?”
兰时据实相告,“文家不肖子弟犯了错,太子问我是否早知此事。”
皇后听她声音低沉,睁开眼来,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兰时坐过来,皇后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快,与姑母细讲讲,究竟怎么回事?文家那小崽子犯什么事儿了?”
幸灾乐祸的语气实在是太过明显,听得兰时微微皱眉。
“姑母,您是国母,怎能如此?”
皇后更不国母地轻呸一声,“本宫就是瞧不上那文家人。”
那文家人看不惯她抚养太子,一直试图塞人进宫,还总有各种法子离间她与太子的母子之情,若不是太子殿下被教养地好,不会受人挑拨蒙蔽,她如今还不和被架在火上一般。
皇后抑制不住地想笑,“该!犯到咱们太子手里,这下可不会好过了。”
尽量九点更新,崭新的flag立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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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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