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翰皱起眉头:“你先不要这么悲观。王后死了,世子要守孝三年。再怎么说,你嫁过去也该三年以后。三年能发生很多事,也未必……”
兰非晚哦了声:“无所谓,都无所谓。小事罢了,我不在意。”
“……”他丢下还在生气的马,走向她,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啊。”她居然在冷笑,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我能怎么办?。”接着又叹气:“我……我,唉。”
慕容翰又沉默了会,忽惊天地泣鬼神冒出一句:“私奔吧。”
他这个话实在离经叛道,然而又用一种非常稀松平常的口吻说出来。好像“私奔”这个选择,跟求兰阙、求燕王是同一个性质。
兰非晚真的认真考虑过这个建议,随后摇头,道:“不行。”
“他是燕王的儿子,为什么要跑?”她道,“如果没有我,他现在还是一心跟着世子殿下,未来再与世子殿下一道飞黄腾达。跑了就什么都没了。我不能让他什么都没了,因为他本来就拥有太少。”
对慕容恪来说,从小不知当了多少回别人的替死鬼。从尸山火海里爬出来,一次又一次地拼上性命,对他人的阴毒装作一无所知,坦然奔赴数不清的九死一生……他甚至比她的年纪还要小,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他能承受多少呢?
慕容翰道:“他喜欢你自然心甘情愿为你放弃。”
兰非晚摇头:“可我也喜欢他,所以我不愿意他为我放弃任何东西。”
喜欢一个人是希望他好。如果跟自己在一起并不能让他变得更好,那还拖累人家干什么呢?不过是打着喜欢的名义满足自己的私欲。这个世间就是这样,大把大把的人因满足不了自己发疯自戕,但满足别人这样一件简单的事总是不愿意做。尽管对方是自己所爱,也一定要在付出上争个高下,好像谁受益更多谁就是赢家。
有缘就聚无缘就散,她一贯信奉之理,实施起来困难倒不小。兰非晚颓然地坐下来,抱着脑袋,把脑袋深深埋进膝间。
“……”
不知道过了多久,慕容翰再拍上她的肩:“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他出身太低,现在没有跟燕王谈条件的资格。那如果他三年之后有了呢?”
兰非晚目光一亮:“姑父不日要对宇文部用兵,你要带他一起去?”
“不是。”他道,“宇文部不得不除,但对燕王来说,攻灭他们的功劳还没有大到能让一个不得宠的庶子扶摇直上,叫他为之欣赏甚至惊艳,认为以后可以仰仗。”对慕容皝来说,只会为两类儿子让步,一是他最爱的女人生的,这点慕容恪投胎时就输了。二则是他发现对方未来给他带来的利益远比一个兰非晚要高。一个足够强势的宗室亲王,又可以制衡他讨厌的慕容俊,又能保护他喜欢的兰阙。“况且对宇文部的用兵,燕王有意将指挥权交给我,我马上就要出发去西边的军营。慕容恪跟着我,立再大的功劳都会算在我头上,三年时间远远不够被燕王看到。”
她眼巴巴望着他:“那,那……”
“羯赵。”慕容翰前所未有的严肃:“他要是能帮燕王击垮羯赵,此后大燕就再无人能与他相争。”
“……”
燕国人对赵国这一北方霸主最熟悉的主要有两件事——按时纳贡,定期交送质子。
赵国国君石虎荒淫奢侈,刚篡位就迫不及待召集全国几十万工匠给自己造珠帘玉璧白榻琉璃帐,对东北偏安的小小燕国贡品催得紧,倒不难理解,毕竟急着享受。但为什么质子也要定期送过去呢?这就不得不从赵国羯人的品性说起了。
羯人生得异常高大,凶残骁勇,所到之处如蝗虫过境,寸草不生。往往以杀男奸女为乐。兰非晚全家便是交代在他们手上。
国君石虎更是集大成者。平生三大爱好——烤肉、打猎、睡觉。听上去正常,实则别有深意。烤肉意为将活人钉串在签上,进行一系列欣赏品味活动。打猎意为以人肉作栏,逼国内晋人跪围成一百余里的圈,圈住奇珍异兽,自己在圈内纵马飞驰。哪个倒霉蛋被射死或被猛兽吃掉,显然与他无关。至于睡觉,则是强迫全国女子入宫,睡完便杀,再与宾客众臣共食其肉。
由此不难预见,各位被慕容皝送去的质子们会经历什么:活过一个月够本,三个月血赚,五个月福星降世,燕国人会给他立块牌坊,有事没事拜一拜,希望自己能沾沾好运。
至于留全尸,那是比活过五个月更厉害的事。其母完全可以按喜丧对待,敲锣打鼓欢天喜地。
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燕王殿下慕容皝,对国家大事还是很拎得清楚,知道燕国被羯赵限制在东北一角,难以南下发展,一旦对方大军压境,亡国灭种是刹那间的事。
所以他生了很多很多儿子,方便随时孝敬石虎老人家。
“一个在敌国待过的人质,所掌握的情报远胜一百个派出去的细作。”慕容翰就是如此覆亡段部的,“就是去赵国的风险有点大,不一定能回来。”
前一个质子就在不久前死于人彘制作途中,慕容皝半点不满也不敢表现,正着手挑下一个送过去的儿子。兰非晚这回拒绝得比上回快多了:“算了吧。太危险。我为什么要把喜欢的人置于那么危险的境地?哎,我还是,还是老老实实洗干净脖子等着三年后被世子砍吧。没事,起码还能活三年,就当赚了。你安心带兵出去,照顾好自己,记得回来给我收尸,我想买个好看一点的棺材,最好能装得下两个人,不然挤得慌……”
慕容翰忍无可忍,敲打一下她的脑袋:“别一天到晚死不死的,你还有我,我会给你想办法。”
*
燕王虽保留了段王后的封号,仍同意以皇后之礼下葬,但葬礼却非常简略,来的人寥寥无几。
段王后早年也算风光一时,深受先王喜欢,又诞下嫡长子,母凭子贵。这些年见了她的人都得卑躬屈膝卑微到尘埃里去。现在身死,倒落得无人问津的下场。
兰非晚跟兰阙上完香,偷偷看一身丧服的慕容俊。他眼中没有任何感情,看向她时,像劈头盖脸砸来的两块山石。
慕容恪在他身边,浅浅的金眸偶尔滑过兰非晚,总会黏在她身上一瞬,再默默移开。似浸满水的手巾,覆在皮肤上再掀离,留下水雾与柔软的触感。
“抱歉。”兰非晚在远处跪拜时,慕容俊开口道:“我从不骗你。我知道你在意她,但我做不到尽心待她。甚至连‘待’也做不到。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你带她走。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尽力帮你安排。”
慕容恪立马否决道:“不可。如此一来,父王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你。我过去答应过王后,一定不主动背弃你。”
慕容俊轻嗤:“我在你心里重要得过她?”
他皱眉道:“你是你,她是她。你说从不骗我,也该知我从不背弃旧时盟约。”
兰非晚又遥遥拜了三拜。慕容俊再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四弟过分温和是真的,倔强起来也是九头牛拉不动。他还记得,大概在慕容恪四岁时丢过一条小狗。那条小狗并不好看,浑身脏兮兮的褐色毛发,还瞎了只眼。他看不上,说不要了,买一条新的品相更好的,可慕容恪一定要挨家挨户敲门找过去,说这是自己唯一的小狗。
他耐着性子陪他从白天找到深夜,只找到小狗的尸体,孤零零躺在落叶堆里。
“……”慕容恪笑了笑,浅金色的眸瞳浸上凄悲的神情。苍穹边际的东风滚过来,漫天的白幡,洋洋洒洒在他眼底铺开成片。他微耸一下并不健壮、反而有些消瘦的肩,连带周身各处伤创隐隐作痛,却温顺依旧:
“我去赵国。如果我能活着回来,会要求父王把晚晚从你手上要过来。”
慕容俊条件反射抓住他的手:“你疯了?!”
“没有。”慕容恪垂眼:“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既不能带晚晚一走了之,让其他无辜的人为我的任性承担后果,也不能要求二哥你放下王后和段家的血仇,真心实意好好对待晚晚。她是我喜欢的人,也理应是我去为她做任何事。二哥,我怕不能和你一道去征宇文部了,你身体不好,要好好照顾自己,凡事不可勉强。”
慕容俊觉得嗓子里堵了什么东西。先是母后、舅舅,再是四弟,每个人都在离自己远去。自己真的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吗?为什么最该死的那个人不死,受伤的尽是无辜的人?他开始惧怕他的离开:“那你要是回不来呢?兰非晚还是要嫁给我,我依然不会对她好,你在赵国所辛苦坚持的种种,都是无用功。你真的能甘心?”
慕容恪低头想了片刻,说无妨:“能为喜欢我的人做点什么当回报,我觉得很幸福。从前是我娘、是二哥你,现在是晚晚。我没有不甘心。二哥你要好好活着,替我照顾好我娘。”
他咬牙切齿:“你总希望所有人都好,为什么就不能对你自己也好一点?!你死在赵国,我绝不替你收尸、也绝不会照顾你娘!你更别指望我会网开一面放过姓兰的。我让姓兰的给你陪葬!”
“……”他没再答话,很郑重地抱了一下自家二哥的肩膀。
彼此的呼吸融化在风里,吹到马蹄无法踏至的天涯。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