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有伤的情况下,贺瑾秋尤其烦厌见光。
不论是不是绑着眼睛,万事万物的光芒都变得刺目,以致有种发白的眩目,甚至引起一种尖鸣的锐痛,继而就是寒冷的冰凉感受。
止痛药是不起作用的,国安代也没发现有任何术法能够加快愈合。受伤需要休息,但噩梦并不止息,但现在尚且不提休息,连单独处于阴暗的室内都做不到。
像是一种灼热的并发症,绷带下的骨节被剧痛折磨,因此给人一种相当的滚烫感,上臂的血肉很难分清究竟是在愈合还是恶化,痛楚在叫嚣,引起浑身上下的麻感——
体感的温度很凉,但是体温偏高,颅内接连太阳穴,散发一种炽涨的痛苦。
……如果潇潇在的话。
宗泫义不知道藉由什么条件实施保密,还不清楚是出于什么目的,是要对宗潇保密?
墙外挂下的绿植留映阴影,于是变成墙上的两道裂纹,有风拂动,墙面似乎亟待热熔着四分五裂。
还不到下班的点,一路上没有见到人,贺瑾秋隐忍着眉上的疼痛开门,那刹那就像是打开机关一样,血腥的味道拔然冲出——
视野里的一切都应该如同平常,叶影婆娑,树荫垂笼,修缮完好的一角看得出异色的崭新。
贺瑾秋定身一样站在门口,手指隔着绷带按在门上,视线看着狗窝外。
一滩没有扰动,安静流淌的血泊。
本来就恍然的眼睛因此色泽剥离,血液黑沉而浓腥,草芽、风、石地,褪色一样变得斑白,地面垂叩一个狗脑袋,阴影和血溢成一片。
只剩一个狗脑袋。
后半截的身体还在狗窝里,趴得很安闲的样子。
驳杂的裂感从眼眶爆开,眼球下方突起一种灼然的高热,沿着整个眼眶撕裂眉骨,太阳穴和额角迸发着剧烈的心跳,像是被利爪抓扯头皮,冷汗崩塌的山洪那样喧响!
——这里是星国国安代。
——甚至是国安代大代理贺瑾秋的宅邸。
有人这么无声无息,越过监控和禁制,没有发出一点动静地把夏天的脑袋完整切割,摆在地上,朝向自己。
胃部,穿连心跳,骤缩的感觉和沸腾的血液,耳鼓里徒留跳突在震耳欲聋。
秋。
秋!
拽力扒紧臂骨,施力者甚至没意识到贺瑾秋连大臂都溃退,因此在抓紧骨肉的时候,宗潇露出了相当惊悚的空白脸色。
视线触到一起,撞入眼底的是宗潇的眼睛,其余都在脱色,只剩他的眼瞳亮如白日天穹,靓蓝空灵得简直澄澈。他瞳孔外的一圈鲜色如同血泽,在渲淌,随着收小的瞳孔扩散。
贺瑾秋好像霎那间被刺痛了,错开视线。
但宗潇没有发现,他的视线循着疯长的血腥擦过贺瑾秋的脸侧,一眼看到了地上的夏天。
眩晕带来一种短时离地的感受,心悸黏连五脏,内里出血一样,呼吸在气道抽搐时变得冰凉。
“我……”
唇瓣失血般泛起发灰的白紫,吞咽好像牵扯耳根,宗潇紧紧闭上嘴唇。
是血老奴吗?可是血老奴已经死了,还会有谁?
他问过蛮婆,血老奴不是受了宗泫仁的命令,血老奴确实是自己来的——
是宗家吗?可是宗家怎么敢?
齿底咬着混乱的猜测,如果他猜是本家会怎么样?如果是宗家动手,如果灾厄是他带给了贺瑾秋——
宗潇没意识到自己的手在抖,汗水从鬓角落到上衣,打成一道沉色的撇迹。
如果是因为他,秋会不会……
“……我,我不知道是谁。”宗潇紧紧抓着贺瑾秋的臂骨,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唯恐贺瑾秋抽手。
慌乱盖过了他基本的感知,宗潇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捏握的地方渗出鲜血,他的指腹下变得非常温暖湿润。
“秋……”
贺瑾秋没有证据,但前因后果都指向宗家。
他知道了宗家的秘密,甚至知道了宗潇的秘密,宗泫义秘密会见他,背着宗潇提出条件——威胁。
俄洛斯在收集死人和龙沙宝石,宗家要用他叩开俄洛斯的大门。
——倘使宗潇知道始作俑者是宗家,那会怎么样?
以宗潇的脾气,以自己目前在他心里的重量,他会不会直逼尚海,本来已经杀死宗泫礼的他肯定也不会顾忌更多条人命——
宗潇的身份不再是秘密,因为已经被国安代捆绑,甚至业已在各国大代理中崭露头角。如果他这么做,根本不可能隐瞒下来,国安代假使无法镇压,选择通过世安代互助协定求助于各国大代理,再前后翻查,那后果根本不堪设想。
宗潇不能知道是宗家。
——这件事,起因、经过、结果,只能由他一个人吞下。
“……我不知道。”
贺瑾秋用另一只手握住宗潇抓着自己的手掌,慢慢让他松开手指,松开他。血液滴滴答答坠在地上,宗潇现在才注意到。
“秋!”宗潇的脸色简直可以用凄惶来形容了。漂亮、绚烂得简直神异的眼睛里涌上浅浪一样的泪迹,无助得脆弱,求取怜悯和帮助那样——他想抓贺瑾秋的手。
碰到贺瑾秋手指的时候,掌心里的新鲜血液一下蹭在贺瑾秋洁白的绷带上,血色扎得可怕,他的喉头肿塞着,几近要哽咽起来。
贺瑾秋转身进了院里,宗潇像是怕被丢掉的小孩,做错事的恐惧,没坐实又心虚的猜测,他亦步亦趋跟在贺瑾秋身后,寸步不离那样,不敢黏过去,不敢在这时候讨好,又害怕距离,好害怕距离。
宗潇想回来,金蓉和沁元哪里拦得住,等着两个代理一顿飞跑到贺瑾秋宅邸门口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宗潇蹲在贺瑾秋身边,不怎么发出声响地在挖坑埋夏天。
金蓉差那么一点就要叫起来了,她看到宗潇回过头来看她。
大少爷那张脸熠熠得跟画一样,平时就摄目到灿然的地步,现在脸上挂着的全是泪,沾着湿漉漉的光。
他一手是泥土,另一手握在贺瑾秋的小臂上,握的是绷带下的骨骼,牵着一样轻轻的。脸色惊慌发白,眼睛睁得好大,好像也不知道自己在哭,只是无知觉地掉眼泪。
沁元倒抽一口气,“宗潇……”
贺瑾秋似乎没感觉到她们来,双肩负压般前弓,没有回头,一语不发地在把血和土都埋下。宗潇看了她们一眼,又回头过去,他把土堆上,脸前晶亮亮地落下来。
宗潇好像想要向她们求助,又好像不是,他和贺瑾秋单独限制在一块小方格里——
沁元抓住关心则乱就要冲进门的金蓉。
“别进去。”沁元声音都哑了。
夏天是他们一起养的狗,发生什么了?怎么回事?但现在不是问的时候,如果可以问的话宗潇也不是这样的状态——
是宗潇失手杀了夏天吗?
“可是——”
沁元摇摇头,带着金蓉退开一步。
宗潇现在要的不是她们,他看着那么可怜,蹲在那里,像是很希望很希望被原谅那样,只是想要贺瑾秋。
话要怎么说,可以说什么。
脑袋里一片白茫茫的,对贺瑾秋单独去俄洛斯的不满,对黄山上贺瑾秋先打给金蓉的恼意,对贺瑾秋回来却不告知自己的勃然大怒,所有的所有,所有的脾气,都在看不清的罪责下安静下来,唯恐被追究。
宗潇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手和泥土都被忘掉,眼底只剩下贺瑾秋毫无表情的压抑侧脸——
秋在生气吗?秋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如果真的是宗家要怎么办?
好像有什么断开了,而且还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断开了,他的手握在贺瑾秋手臂上,却觉得格外徒劳,徒劳得让自己都害怕,这样就能牵住吗?这样能够留住吗?秋在想什么?秋为什么不说话?
贺瑾秋站起来,宗潇也紧跟着站起来,眼睛凝注着,全看着他,全是他,好像生怕错开了就会找不到了。
心里落下数不尽的距离,黑得让人害怕。
宗潇跟着贺瑾秋进门,跟着贺瑾秋洗手,看贺瑾秋更换绷带,又重新换了一套衣服。
他的眼泪如同贺瑾秋伤口里的血,止住了,只是不敢说话,因为贺瑾秋没有说。
他想打电话问蛮婆,但现在又不敢,万一真的是呢?万一是怎么办?
宗潇看着贺瑾秋穿着正式的服装,手指的绷带多缠了几圈,然后戴上手套。贺瑾秋看起来非常疲惫,他的视线低垂,强撑无事地维持着该做的一切,他还有事,他要出去了。
傍晚之后的光在变弱,房间里四处游荡出一种幽微的寒冷,宗潇紧紧看着贺瑾秋,惴惴不安地等着一个一起出发的信号。
“潇潇。”贺瑾秋看过来,目光在宗潇的眼里停留了一下,然后视线就垂下去。
宗潇收着力气去攥贺瑾秋的手腕,被贺瑾秋反过来缓缓捏了一下指尖。
宗潇圆而明的眼睛看着他,像是搁在屋里的猫一样,眼睛圆汪汪的、不安的。
“我要去一趟沈家。”
我要去一趟沈家。
那意思于是被剥离开,得看到下面在说些什么,是不带他一起的意思,是又要自己去的意思。
脾气简直销声匿迹了,变得好乖顺,只白白地睁着眼睛,鼻子酸得眼睛都红了。
房间里没有开灯,一切都显得翳黯,贺瑾秋抚上宗潇的半边脸,宗潇侧过来,顺势贴入他的掌心,隔着手套、好多层绷带,很轻,怕他痛一样。
贺瑾秋用拇指在宗潇的眼下挲过,像是给他抹眼泪。
眼泪于是一下就下来了,啜泣在嗓子里咽着,像是伤病的雏鸟,泪水代表很痛的意思,好看的眉眼皱着,好苦、好痛的那种样子。
眼睫垂拢,珊瑚的颜色暗淡下来,漉湿的,不能出声的。嘴唇里咬着留恋、依恋,在奢求一些原来有的,现在不敢要的,怕要了没有的东西。
肺腑里全是酸楚,肋骨都随着呼吸感到疼痛。可能是因为宗潇就在眼前,贺瑾秋没那么疼,伤口甚至是不疼,但那种传染过来的、浓郁致密的难过,那么多,多得他窒息一样开始眼底发烫。
为什么偏偏是他们遇上这样。
他感觉到宗潇发抖的呼吸,竭力保持安静的泪水,交错得好近。好多天独自消化的讯息,好多当事人不能知道的事情,不能说,很多不能说,但是还可以亲吻,像是给血迹斑斑的地面盖上泥土,求一阵短时的安宁。
吻也悄悄的,碰在唇上,宗潇好像久没见了,就把亲吻全忘了,忘光了,贺瑾秋吻住他,就只吻上了他瑟瑟的哽咽。
为什么哭呢?怎么哭成这样?
因为夏天吗?还是有别的什么,还是因为他?
亲昵的、安抚的吻,宗潇蹭到他的颈边索取一个拥抱,贺瑾秋无声地抱住他,唇瓣在他微凉的肩边触抵几下。
“秋……”
贺瑾秋疲倦地闭上眼睛,“……明天再说。”
片刻后贺瑾秋深吸一口气,松了手,他定定看了宗潇一眼,然后提步离开。
哭声像是风一样,从四面八方卷来。宗潇坐在床边,一身的颜色好像都归入暗里,他把手机拨给蛮婆,另一只手捂住耳朵。
——去捂那些嘈杂的、疯狂的、不止息的惨然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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