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感。
预感。
让人发疯的预感。
贺瑾秋丝毫不敢有所耽搁，他拽紧简直失控的宗潇就风遁离开原地。
宗潇的脾气变好了，那是收敛着变好，不是说他变得人畜无害了。越是温顺的表象之下，每每崩塌泄漏的都是积压过后爆发的情绪——
他的表现太直白了，不像贺瑾秋东躲西藏，害怕就是害怕，恐惧就是恐惧，似有若无的预感也被直觉变成昭示，这种感觉折磨得宗潇根本不得安宁。
冷汗又从皮肤上渗出来，成了一种凉而薄的寒意，贺瑾秋捏握的地方被汗水浸透。宗潇整个人都褪得异样苍白，目光却非常空洞而尖锐，简直是以仇视的态度在散射般捕捉一切。
他在寻找目标。
他在发抖。
恐惧变成滔天的怒火，需要凶行来宣泄。红热从颈下有如病潮一样发起，冲到颌下，脖子的毛细血管涨得滚烫，宗潇的眼下被殷热的血色涂抹，脸色依然白着，色差错落出面上的色泽不均。
疯色掩盖了乍一眼让人觉得神异的脸，阴鸷爬进眼眶，溶入璀璨的眼底，如同冰冷的杀生阎罗。
这种感觉太惊人了，贺瑾秋触碰的好像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高浓度、极净纯粹的“厄”，鲜明的恶意在无声中咆哮如雷——踩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的宗潇脚下裂开龟痕，从脚跟蔓延到脚尖，裂迹以前扑的速度向山体蔓延奔去——
宗潇的手底没有片点白光腾起，只是丝丝缕缕开始冒起黑烟，他看得到贺瑾秋，又看不到他一样。地下发出“喀喀”的震动，好像是某种齿轮正运行，还是地层更迭着在崩溃。
这种动静波及上百米之外，这才过了几秒——贺瑾秋一把压下宗潇微微张起的手，接触到宗潇凝视过来的，恍恍而空洞的眼睛。
“潇潇。”贺瑾秋感觉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心跳得太快，又分不出心神，但现在隐隐对宗家的恐惧已经清楚异常，“你想杀了他们。”
水光滟在宗潇的眼里，完全是生理的作祟，泪迹打湿下眼睫，濡出眼下毫无意义的弯曲白线。
贺瑾秋像是在安抚猛兽，只有他一个人能安抚的猛兽。
这一刻宗潇的眼睛显着发白的亮，和龙沙宝石看起来几乎是一模一样，都是冰冷、失真的光，引发难耐而恐惧的退却。
他抱紧宗潇，他们的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血红的眼珠探头四处张望，确保没有任何人能看到。
掌底触碰的是僵硬的肌理，高压之下绷得很紧，仿佛握刀的手，手起刀落就会碾斩下去。发烫的皮肤外附着冷飕飕的湿汗，弑杀的**从皮下撕裂开来，像是嗡扰的尖齿从破处发声。
贺瑾秋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只是顺着后背的弧度从颈摩向腰，反复、遍遍、无止尽的耐心。
只要他梏在宗潇面前宗潇就不能动，哪怕手中的烟流像是时不时炸裂的焰火，他也没有多余的动静。
天色阴得发灰，云层里也许滚着雷，海风从遥远的天际颠来，海鸟般俯出沉闷的动静。
半晌后，他感觉到宗潇垂下头，鼻尖抵在他的肩上，呼吸沁着凉意。
“潇潇。”
烟气散尽的手抱在他的背后，很舍不得，很无助的力度里含着细微的颤抖。
“秋。”贺瑾秋听到宗潇微微哽着的声音，“我杀了他们可以吗？”他的语气很急，因为间着一点咽不下去的颤声，所以听起来就像是过度呼吸后的紧迫，他不间断地追在前一句后，
“我杀了他们可以吗？”
他不是在说刚才那个铺子，更不是那个盲眼的老板，他想说的是宗家，因为他认为那只是宗家。贺瑾秋听得太清楚，这个念头说不定在宗潇心里已经驰荡了很久，苦于各种人情复杂的顾虑而不敢实施——
“不可以。”
不可以。别再回到过去那种杀生的浑茫状态，不要把自己逼入困境，宗潇不应该过过去那种生活。
一旦他的手浸润了宗家的鲜血，就会再一次陷入无期的囚牢之中。
“潇潇。”被拒后的宗潇在贺瑾秋身前惊悸一样抖，忍耐让他死死咬着牙不作一声。
“除了委托外都不能动手。”
“潇潇。”
贺瑾秋的脑海里掠起很多残碎的想法，单枪匹马的大代理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很难逃脱世安代级别的联合追剿，滥杀的结果只会导致惊天动地的酷刑宣判，别无特赦。
“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那么做。”
就像是回到一开始，贺瑾秋还会对着宗潇说教的时候，后来在一起的时间越久，贺瑾秋就越包容，因此也很难再要求宗潇做到什么和不去做什么。
宗潇脱开一点，用尖茫的目光攥紧一样看着他，“……发生什么？”
虚影的苗头被宗潇抓进掌心，他不知道那是玻璃的碎碴，兀自捏得好深。
“我不知道。”贺瑾秋偏开视线，把下巴搁在宗潇的肩头，“……潇潇，我不知道，但是一旦对他们动手，世安代就会立刻开始通缉，没有代理能逃出国际的联合追剿。”
宗潇不说话，样子非常安静。这种安静反而让贺瑾秋稍稍紧张，好像宗潇审视着在甄别真假。
“答应我。”
海风漫溢过来，没有金光闪闪的大海，连风都能嗅出一点苦腥的味道。
“潇潇。”
宗潇打断一样突然问，“你要去哪里吗？”
这种敏锐不安的直觉准得太过离谱，贺瑾秋愣了一下才看着他反问，“你觉得我要离开你？”
宗潇的眼睛亮得空明，宝石般的绚色散发出毫无生机的光泽，仿佛是测谎的锥孔，直勾勾地探入贺瑾秋瞳底。
——好像再被看一会就要无处遁形，就会完全曝露。
“怎么会。”贺瑾秋闭上眼睛，把吻印在宗潇的眼角，让他不得不把眼睛眯起来，最后迟疑地闭上。
“我怎么可能愿意。”
这是扪心自问都不会有第二个答案的实话，没有一点欺骗。
他不愿意，但是现实不允许。
宗潇的脸上没有兴起一点神色，重新睁开的眼睛视线低垂，脸上的颜色寂寂的，似乎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贺瑾秋在等。
“嗯。”宗潇迟疑地应了一声。
从宗家阎罗王的嘴里骗出保证并不容易，贺瑾秋想，但他能做到。
潇潇答应了。在倒计的沙漏只剩最后即将去尽的流沙的时候，潇潇答应了。
-
之后的行程根本和愉快不沾边，贺瑾秋心里有事，宗潇除了照旧黏黏的好像也不想说话，水不怎么喝，一点吃饭的劲头都没有，就这么生病了一样上飞机。
“为什么一点都不吃？”
宗潇的额头撞在贺瑾秋臂边，抓着他的手指，神色恹恹的，“不想吃。”
“不饿吗？”
宗潇摇头。
贺瑾秋看了他一会，因为宗潇低着头撞他，所以只能看见他弧度漂亮的半张脸和叶边似的眼尾。
像是在跟谁赌气，又没什么明确的对象，但就是在耍脾气，倒不是说多大爷样的不痛快，只是自己很闷闷不乐，哄不高兴。
贺瑾秋跟他牵着手，外人在场的时候宗潇黏得没在床上紧，但现在看就知道实在是很不快乐，而且很黏。上飞机时手也交扣着，上了飞机就窝腻着不肯动了。
跟闻出分别味道的小狗一样，只肯围着贺瑾秋打转，宗潇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但好像把什么都感觉出来了。
这怎么办。
宗潇歪歪扭扭很没样子地坐着，贺瑾秋把他的另一只手握着，拿在自己面前打量。
放松的手指修长白皙，被漆黑的戒圈衬得好像活生生的玉，手指的皮肉很软，但骨节直而硬，从根端收向指尖，瘦了一圈，尖处稍稍圆着，握什么都觉得好看。
宗潇看贺瑾秋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跟看什么艺术品一样，他自己置身事外，就盯着贺瑾秋。
贺瑾秋闭上眼睛，亲了一下他的指尖，再是指节、指节，最后落到覆着戒圈的皮肤上。
宗潇挣开贺瑾秋的手，往下不留情面地一扣就要解他的皮带。
贺瑾秋一把摁住他的手，震惊地看着他。
“干嘛不可以？”
“还在宗家的飞机上……”
宗潇面无表情地没脸没皮道，“他们哪里不知道了？”
凝然的气氛被宗潇弄得稀碎，贺瑾秋哭笑不得，才松开一点宗潇就又要下手——“潇潇！”
宗潇一收手，偏过去静静地没声响了。
宗少爷现在是浑身都不高兴，浑身不高兴就四处想找麻烦，贺瑾秋反正永远首当其冲，他靠过去，贴在宗潇的肩胛后，“生气了？”
“没有。”
贺瑾秋埋在他颈肩稍下一点的位置，闻到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让人痴缓的温暖味道。
潇潇确实没有生气，他只是单纯的不快乐。
这怎么让人舍得，要让人怎么舍得。
平时都是宗潇摸摸嗅嗅黏黏的，贺瑾秋难得有时机反过来享受一会，皮肤上独属于宗潇的味道和凶厉半点不沾边，纯然得诱人放松，贺瑾秋蹭一点少一点地闭目养神了一会，揽紧宗潇，嗓音微沉地叫道，“潇潇。”
大少爷不快乐着不出声。
“潇潇。”
“潇潇。”
贺瑾秋时不时叫他一声，总算把金口难开的大少爷哄急了，偏过脸很不高兴地皱眉问，“到底要说什么？”
贺瑾秋靠上一些，仰着脸能看见宗潇明晃晃的眼睛。
“不知道……我爱你？”
这试探的语气让宗少爷的眉头皱得死紧，但看贺瑾秋的表情很放松，他又无从怀疑。
“我爱你。”贺瑾秋声音不大，但字正腔圆地说给他听，绑带根本算不上阻隔，明明白白能看见彼此的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间所剩无几，这种埋在下的、不得不的紧迫，让贺瑾秋感觉起来有点失常。
“潇潇。”他坐起来一点，贴得更紧，硬把不太情愿的宗潇抱着勒住了，在他耳边发神经那样絮絮叨叨，“我很爱你。太爱你了。这要怎么办？”
宗潇伸手向后去撑他，要跟他离远点，贺瑾秋箍得非常用力，宗潇和他较劲了一会，贺瑾秋半点没撒手的意思，宗潇懒得动了，臭着花蝴蝶的脸干脆靠过来了。
“什么怎么办。”宗潇听起来很不屑理他。
“是啊。”贺瑾秋侧过脸，在宗潇软乎乎的红发里亲了亲，贴着不动了，叹气一样随口重复了一遍，“什么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什么都办不了。
吸入的好像是很湿暖的空气，这种空气泅进鼻腔里，团成沉湿的雾，雾气勾进眼底，在整轮眼眶下摩挲着滚烫。
抱着的是潇潇，贴着的是潇潇，闻着的也是潇潇。
他觉得分别不可能永久，但看不到分开的期限，日子因此难有盼头，还没开始就觉得心灰意冷。
宗潇垂着眼睛，感觉到贺瑾秋又落在他发间的吻，有点烫，但没发现贺瑾秋的气息不均匀，被贺瑾秋藏得太好。宗少爷摊着坐，像是靠在人身上的猫，被亲了半天，亲得没有脾气，只是拿着贺瑾秋的手捏来捏去。
贺瑾秋错开脸，稍微冷却一样防止泪腺滚烫，他的视线在绑带后眨着偏移，想点别的，想点什么，除了满脑子的潇潇外，想点别的什么。
想点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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