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师第一次见到宗潇。
使徒们提及他很频繁,然而聊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能和宗氏魔鬼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倒是他的传闻遍及得到处都是,关于他不为人知的曾经、在国安代的事迹,以及他现在的死刑犯身份。
这个恶名远扬的人看起来不仅鲜艳,而且非常苍白。
百里剑英打着光,走在光和雾里的时候宗潇看着就不似常人,纵使整个人都被脱色的情绪浸得空白,但头发还是那么红,侧过一点斜角的面庞沾住光,连眼睛都显得异常透亮。
——国安代害怕他是天经地义的事。
将近二十年前,宗家凭国安代弯绕的路子联系上他,想要把宗潇挫骨扬灰。
而那个宗家恨之入骨的人,现在不光站在这里,还已经把宗氏夷为平地,他指尖洄进掌心的霎那间,暗刀静谧地散成黑沙触地。
大师看到那盏神灯,神灯是黄金铸的,上面镶嵌着好多斑斓异宝,他看得到,宗潇也看得到。
这个偌大的空间扫一眼就知道暗器遍布,放置神灯的地方被小型的三维阵法封闭起来,看得到不等于拿得到。
而且。
大师不得不从台阶上沙尘一样腾下,左右两处对应的巨大狐石向中倾倒,看上去很自然,但两座石像的坍塌无疑会引起整座博物馆的震动,再说——
两列石像被宗潇的动静激得微微抬起,本来就高耸着要贴及穹顶,现在以要湮毁一切的冲击力砸下来,宗潇根本就没躲,他直直向前走,百里不得不几箭爆开巨石,像是漫天灰扑扑的烟花,“你想吵醒所有人吗!”
宗潇恍若未闻,他背后张开凤凰发青的骨架,承托住砸下来的重量,人却梦游一样提起漆黑的以明刀,流影一样轰袭到烟尘滚滚的半空,陡然斩下惊天动地的浩光来——
“宗潇!!”
心提在嗓子眼,不及时咽下去就会跳出来,他们这么隐秘的行动在宗潇大闹下迟早人尽皆知,百里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极速膨胀的刀光要把穹顶、空气、地面切成刻骨的两半,把整座博物馆从地宫起向上切飞出去!
“铛————”
重鸣把耳膜和头颅都震得模糊了瞬间,黑影像是鹰隼扑伏,从高处汹然猛压!爆沸的气流和刀光都被横剁成几段,在烟霭里模块那样滑开,破裂了。
后方的石雕也只是倒在半空,风化的地台吸收了所有坍溃的响动,狐和犬只剩下标志明显的头和胸,下肢被化成沙流,向中心滑积。
百里剑英骤然回身。
宗潇对眼前有段距离的黑衣人一眼没看,他目标明确,笔直地向前去,提步的时候毫不小心,白赤赤睁着好大的眼睛,不怕一点风烟。
眼中除了那盏神灯早就空无一物,世界单调如此,像是独行在漆暗万年的石窟,火光点在神灯上,他跋长夜而来。
谁 谁在那里什么打算
早就不重要了。
如果宗潇肯感知一下地面下的微弱区别,他很轻易就能发现暗设的关卡,对现在的他而言,一点细枝末节都可以放大无数倍。但偏偏他根本没去注意脚下,汩着弹动的心跳和血催促他走,再走,钉进凤凰骨里的刀剑被狂起的黑火燃成寸缕。
他的反应很快,但是人又有着痴怔的拖沓,只在最后时刻才反应过来,谁看到都会觉得心惊肉跳。
这么怕疼的一个人好像根本不会疼了,那些不屑去躲开的伤曝出深刻见骨的淋漓伤口,血从大臂展到漆黑的刀上,就没进去,不再绽到地上。
百里剑英像是冰封的石座一样,微微仰着没半点温度的眼睛,一动不动看着他。
是谁?
百里剑英没有见过这个人,她看不清远处那个阻拦宗潇的人,所以也没竭力去看。
目的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要帮她?
她没有回头,却听到灰扑扑的声音,好像机关都已经弹尽粮绝,然而她清楚不是,宗潇没有任何忌惮,只是另外那个人不断在减弱动静。
“百里剑英。”
百里冷然地看着他。
“你需要帮助,而我要跟你谈谈。”
——走了很远的路。
宗潇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这暗翳的世界绵延不绝,最中心点着小小的烛火,一吹就会熄灭。
哭泣的声音低弱地盘桓着,又盘桓,石壁上的纹和图,一点也无法理解的石刻字,慢悠悠地被泡化了,变成一团暗丝,在视网膜上光斑那样烙印,开始出血和融化。
他抬起手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握刀的手上有这么多细密的擦伤,那不重要,手臂上切开血管的伤口才算恐怖,手背被血覆盖了个彻底,他不觉得痛。
不觉得痛吗?宗潇把手伸进那三维包绕的立体阵法中,才触及的一瞬间就暴开了汹涌的高温——
火焰以惊人的高度向上喷涌,阵法亮成刺目的雪白,宗潇面目狰狞起来,烈焰在他推进的过程里燃烧得更加可怖,感觉不用多少时间就会烧透血肉。
他听不到自己在以怎样恐怖的声音痛喊,太过剧烈和直白的高温渗透骨髓,神智似乎到达有史以来最清醒的时刻,但也可能不是,而是昏聩得要崩散了。
他背后的凤凰骨架映开深不见底的巨影,强光把整个室内灿得宛若日下,火焰惊天地炸开烟流,宗潇像是暴风雨中转瞬即逝的蚂蚁,要被抹除得分毫不剩!
“宗潇!!”百里剑英呼喊起来,但是连她自己都听不到声音。
那个一身黑的人几乎要跟着宗潇消失了,从他的半片身影还能确定宗潇的位置,宗潇几乎要被强光燃尽,所有石壁上的文字都变得滚烫又明亮,熔岩一样开始破碎——
整座地宫可怕地抖动起来,自宗潇为圆心胀开帷幕般的雪白鼓包,虚室生白把震动一瞬包在虚无之中,烈焰因此仿佛玻璃壁上的水珠,从上滑落。
他不知道也看不清自己的手在哪,也许还知道要抓取,也许毫无知觉,这是第一次亮到宗潇都看不见的程度——
但他没有闭上眼睛。
血从眼下积聚,然后从染灰的脸上滚下来,宗潇自己不知道是血还是眼泪,也感觉不到血液在面颊上迅速焦化、烧伤,他的下颌咬得太紧太紧,只知道向一开始伸手的地方去拼命。
给我。
给我给我给我给我给我——
阵法放声尖啸,闪烁出蔽日的尖光,整个世纪似乎都要在此刻衰颓和新生,四个人泥泞地站在其中,感觉置身于爆如烈日的光海!
有那么几息的时间,连同大师都感到意识模糊,但也只是一次摇晃和发昏的眨眼,所见的一切骤然暗下去,暗到一无所有的地步。
——阵法碎了。
他看不到宗潇,但他知道宗潇还站在那里,不过很快他也看到了宗潇,因为宗潇手里拿着那盏神灯,灯头冒出蓝荧荧的光,光芒又充盈起来,照出一团微亮。
宗潇就站在那里,像站在雪瀑下、极夜里的孤独者,他的右手、右臂、右肩,乃至他的右侧身体,都被明显地削去一圈。
然而他就是站在那里,没有一点摇晃,好像骨头被烧得竭得,干枯在地面。
所有人都看着他,无论是以震惊、无言还是心碎得发疯,寂静在漂浮。
灯神也垂着蓝色的眼睛,吃惊地看着他。
“……你。复活贺瑾秋。”宗潇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气才把这句话说出口,热烈的火把他焚得简直恐怖,他被烧焦的每一处其实都基本难以动弹了,剩下的那双眼睛看不清楚,但还洇着血所带来的湿润。
“复活……”
“不行。”灯神抱着手臂第一次说话了,他还是以俯就和惊讶的神情看着宗潇,“这个愿望我实现不了。”
宗潇愣愣地看着他,从一开始他就看不清楚,只能觉察灯神是蓝蓝的一片。
他不知道自己来是为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为何站在这里。
他只是在混沌中不知道走了多久,飞机上的灯光和鬼影、山谷里的暴雨、穿行不止的噩梦连成一片。
等到他伸出手的时候,烛光轻轻就熄灭了。
身体里好像有什么正在破土,或者是骨头变成血肉里的刺,他被扎得太疼痛。他连掉眼泪的力气都没有,只感觉灵魂好像正被一种巨力下压,再下压,压成一个点、一张人皮和一抔粉尘。
他听不到任何呼唤的声音,神灯掉在地上,咕噜噜地滚开,灯神一刹那就消失了,要说而未说的话都砸碎。
宗潇的左手下又凝出一柄漆黑的弯刀——
了无生趣的日子才明媚不过三五,又徊在过去,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他提刀的动作那么慢,却让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高度防备,谁都怕不小心激到他,又谁都怕他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那刀锋转瞬间横割他的喉咙,想要从最外最外的空气和皮,一路压碾到颈骨,再以千钧之力摧折。
宗潇!!!
静谧像是深不见光的深海。
咚地一声刀头落地,宗潇右脸被烧去一块皮,血珠细细地、绵绵地滚下来。
他脸上还残着两道血痕,整张让人移不开眼的脸狼狈得彻头彻尾,不说他是过去那个不可一世的魔王,根本没人想得到这个求死不得的人就是宗潇。
大师霍然变色大喊——“你不能!!”
然而那个一身黑衣,黑得从头到脚的人就这么揭了面具,用血腥的眼睛盯着宗潇看。
那一双红得吓人的眼睛微微泛亮,泪迹那么明显,痛得几乎没办法再呼吸。
宗潇的左手麻得颤起来,他看不清楚所以也不去看,只很僵痛地去地上摸那把刀,天之骄子沦得撕心又可怜,贺瑾秋实在没办法再看下去,一把把他攥回自己身边。
他这么一拉扯,就感觉宗潇焦枯的右臂要断折了。
百里剑英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张脸,那太熟悉但是又太陌生的人,他感觉上已经完全不是贺瑾秋了——
他是谁!?
宗潇的左手摁死在贺瑾秋的脸上,黑雾从掌心里旋出来,他睁着那双淌血的眼睛,看不见,齿里却裂出声音来,
“……滚开!”
“……潇潇。”贺瑾秋被他摁得一下就泪流不止,“潇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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