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的雨还是缠绵悱恻地下得没完没了。
贺瑾秋从宗潇手里抽回药瓶,以免他倒出第三个塞进嘴里。
“两个就够了。”
宗潇把第二个防毒的药丸咬得咯咯响,“这是糖吗?”
“只是做得像糖。”金蓉扭头对宗潇道,“别吃多了。”
边走边问,才知道这老头姓李。李老头没撑伞,穿着黑色的雨衣,一个人走在前面,一路上青石板崎崎岖岖,他走得倒很稳当。
灰黑的叶影投下来,把前路蔽在一片午夜般的湿意里。
宗潇嘴里没东西话就变多了,开始嫌东嫌西,“这伞太小了。”
“我们挤在一把伞下肯定小。”贺瑾秋平心而论,“等会再给你买一把,你自己撑。”
“你找事呢?”
贺瑾秋默默无语几秒,“不是你嫌小吗?”
“我嫌小你就不给我撑了?”
百里剑英自己打着伞,对身后颇有点——已经不是牛头不对马嘴,而是牛头对不上马嘴的无理取闹免疫了。
贺瑾秋没说话,宗潇隔几秒就继续抱怨,“我讨厌水。”
没有可行性方案,贺瑾秋劝道,“忍忍。”
“想吃东西。”
“下次带,等一会就吃饭。”
宗潇嘴里空空的,自己咂了咂嘴,四处瞄瞄。
前面金蓉还在边走边问,“落花洞女这种情况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出现了?”
“一直都有。”李老头在雨衣下有种矮瘦的弯曲,“民国可能多一点……后来就是二十多年前。”
“二十多年前有什么特别吗?”
“二十多年前连男人都会变成落花洞女,之前没听说过男人也这样……”
金蓉抬起眼睛,和吴闻对视了一下,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确凿的答案。
吴闻开口了,“如果二十多年前有过这件事,为什么现在都没人在意这些失踪的人?”
李老头的脚步顿了顿,“他们真以为是偷渡……”
“什么啊?”宗潇走在后面,叶子垂下雨露,滴滴答答地打在伞上,“不是偷渡是什么啊?”
百里剑英一边听前面的,偶尔兼顾一下身后的,但都一直沉默,没什么发表意见的想法。她单是笔挺地走在前面,就有一种十足铁血的部队风范,显得非常冰冷。
“是魔怪。”贺瑾秋道,好像因为下雨,他的语气融入了点湿漉漉的水迹,听起来像是恍着点烟波,非常平淡舒缓,“在失踪前应该也是梳头、发呆,跟二十多年前差不多。”
“他们意识不到那是魔怪吗?”
“你忘了?一般人会很自然地避开那种猜测。”
“噢,对。”宗潇百无聊赖道,“平民的自我保护机制。”
雨水滴溜溜的,宗潇伸手一接,雨虫掉进掌心,被他搓圆捏扁得一直小小尖叫,像是一团痛苦的史莱姆。
“但为什么说这是偷渡啊?”宗潇突然问。
贺瑾秋兀自还在思忖,没说话,倒是百里剑英转过身,看了他一眼。
“干嘛?”宗潇警惕地问。
百里剑英冷冷扯起一缕笑,看起来很有种轻蔑和审视的意思。
“没有,我没想到你也能想到这种问题。”
宗潇对百里剑英转回去的背影跃跃欲试,贺瑾秋微微偏头和他解释——顺带拦下他,转移他的注意力,“对,我也在想这个,回头要让吴闻查查看,为什么会用偷渡来遮掩……”
“到了。”李老头站定,身后五个人也很快从树荫下走了出来。这里山势低靡,树林变得稀疏,和它江隔着有一段距离,更像是慢慢准备进山。
百里剑英低下头,实在没从地上找出什么被践踏的痕迹。
李老头好像知道他们的疑问,摇摇头道,“这是最快的路,老刘应该不走这里,他得经过旅店歇一歇。”
方圆百里没什么魔怪气息,只有每次呼吸时湿鼻子的明显潮意。
麻雀毛从金蓉的发间钻了几根出来,又被她用手捋了几下,藏在头发里。
确实瘆人,这里的树还不算繁茂,天顶虚弱的白光一直漏下来,像是房屋渗水,到处都潮乎乎的,脚底的青苔、草茎、落叶,全都崭新,泥土还格外腥。
“啊……”宗潇低低地叹了一声,环视一圈,撇掉手背的水珠,对眼前震悚的景象感到有点吃惊。
很安静,偶尔有点虫鸣,吴闻、金蓉、百里剑英都看不见。
满地都是灵魂的残骸,只剩下轮廓的白色人影歪歪扭扭,好像被江水泡烂了的湿泥,萎落得一地都是。
“你看得见吧?”宗潇转过视线,看着贺瑾秋,贺瑾秋侧过脸,看着宗潇那双色泽稠丽的眼睛。
“嗯。”
百里剑英闻言转过头,眉头皱紧,“看见什么?”
这下连带着吴闻、金蓉全转过来了。
宗潇指了指影绰的人影,“好多人。”
空无一人的地方被宗潇指作好多人,还好伞还打着,把金蓉满头炸开的麻雀毛遮了大半。
“真……真的假的……?”金蓉连牙齿都开始有点咯咯打架。
“真的啊。”宗潇有点莫名地看了她一眼,问贺瑾秋,“对吧?”
“嗯。”
李老头没听见,他走得比较远,操起一截断去的粗枝,在地上狠掘下去。
“又是……”百里剑英意指明显,说的就是克拉肯那次。
“差不多一样。”贺瑾秋回答。
轻微的响动吸引了五个人的注意力,李老头换了个地方开始掘,没一会又走了两步。
“老爷子,你在干什么?”吴闻问。
他西装被这么左右摇摆的雨淋得渗湿,皮鞋沾着泥点,不像在国安代的时候认真得那么一本正经。
“……二十多年前应该是把尸体埋在这里。”李老头说道,“这次肯定也是,但这里连点被翻开的痕迹都没有……”
确实是没有,碧草密密的,生机蓬勃,看着还有种很弹性的软,一点没有被人挖掘的痕迹。只是有些地方似乎被踏过,仔细看还有混乱的步迹,但怎么试都觉得泥土坚中带软,不像是被掘过掩过的样子。
“把尸体赶到这里要在旅店歇几次?”贺瑾秋突然问。
“应该也就两次。”
吴闻转身看着贺瑾秋,贺瑾秋微微摇头,这土底下真的一具尸首也没有,土地上倒全是白花花的灵魂残骸。
宗潇揉着耳朵,转悠着看来看去。
“这么多年为什么没人注意到旅店?”贺瑾秋隔着雨,隔着人,声音清楚地传到李老头耳朵里。
李老头看着贺瑾秋,缓缓眨了一下老态的眼睛,“不知道,没人会去,好像也没什么人注意。知道的也懂得避开……”
“麻烦带我们去旅店看看。”
又启程,宗潇回头对着那群灵魂残骸看了几眼。
“耳朵怎么了?”贺瑾秋问他。
“你有听到有人哭吗?”宗潇问。
金蓉现在感觉四面埋伏草木皆兵,看什么都诡异,耳朵一直竖着当天线用,乍一听宗潇这话又是一头炸开的麻雀毛。
“没有。”贺瑾秋微微皱眉,仔细听了一下。
雨声很细,又因为很繁密,听起来就有点黏稠。但周遭很静,于是变成很柔和的一种洗礼,无论是呼吸还是叹息,都能被很小声地捕捉到。
风轻轻的,比较慢,从湿湿的泥土上跑过去。
“是从灵魂那里传来的?”
宗潇又揉耳朵,“感觉不是。”
现在越走就是离它江越远,慢慢树林又蓊郁起来,阴霭重重地落下来,“要走多久?”
李老头对吴闻答道,“一个多小时。”
大少爷一下就不乐意了,“他是不是骗人啊?一个多小时有必要歇两次吗?”
“尸体走得慢。”贺瑾秋道。
“我要风遁过去,我不走了,太拖拉了。”
“金蓉他们遁不了。”
“那你留下来。”宗潇一步出伞,摆明了是不肯委屈着两条长腿继续拖拉了。
“百里。”贺瑾秋喊了一声,“你们先走,我把宗潇送过去就回来。”
百里剑英头都不回,“随你。”
“你不用送我。”宗潇淋着雨摆手,很不在意道,“我自己能走。”
“你认路?”
“我认路。”
宗潇对着贺瑾秋绑带后的眼睛,对视几许后,“……我不认路你再去找我?”
贺瑾秋不跟他废话,跟宗潇一并遁过去。
树林里的人影几度出现,几度消失,被微弱冲击带起的速风才刚掠起绿叶,陡然出现的人就一晃不见了。
旅店的宅院偌大,青黑色的墙瓦略有脱落,但看起来还非常完整。只是垂挂的灯笼褪色,像是本就苍白的纱纸上残着点雨淋化了的血。
两尊石兽见到生人,刚要张嘴嚎叫。才张开嘴就被宗潇扫过两眼,纷纷窘迫地抱着嘴趴下来,小羊小牛似的,屁股撅得老高。
宗潇躲在门檐下,站得杵溜,身后铜门生锈,篆着翠翠的点绿,一头软发被潮气笼着,颜色还很明亮。
他往后一指,动作大剌剌地,站在这么个人生地不熟还人迹罕至阴暗潮湿的地方,心比鬼大。
“那我在这等啊。”
贺瑾秋英挺的面孔被阴影略略盖着,显出一点峻深的意味,虽然没什么表情,但看起来不是特别放心。
“喂,你不走啊?”宗潇眼睛一弯,酒窝软乎乎地陷落,笑意狡黠得似乎不怀好意,眼底的蓝色一眯一敛,瞳孔外的血色就潋滟得太叫人惊艳。
妖异得像是失传的秘画一样。
“……别碰这里的阵法,我走了。”贺瑾秋咽了一下,到处都潮湿,只喉头略涩。他又吞咽一次,才撇开视线,低声道,“……不要乱吃东西。”
宗潇一愣,没跟上思路,“嗯?”
贺瑾秋想不想留不好说,但实在不放心把几个看不见灵魂残骸的单独留在那里。
他前脚一走,宗潇后脚反应过来,笑着往后一靠,微微抽着气道,“艸你的……”
这一靠了不起,宗潇一个不稳,笑意骤失——
“我艹!!”
门没关,他手长脚长赶紧倒仰着扑了个平衡,稀里糊涂蹿下院里的几级台阶,好险没一屁股跌下去。
一个失足,大门洞开,门外风嗥树响,天气一下子阴了又阴,卷着叶子的冷风呼啦啦一下全冲到宗潇的脸面上来。
大少爷皱着蝴蝶脸,偏着脸眯着眼避了避风头。
等风止,宗潇抽抽狗鼻子,反身极为嫌弃地向院内的旅店看去。
“什么鬼味道……”
鬼味道的始作俑者在堂屋中孤零零的,瘦白如葱枝的手指正扶着装满清水的铜盆子,唇边稀里哗啦掉着扭来扭去黑的红的一堆软虫子。
虫子入了水,有伸有缩的,看样子挺自在。
即将吐出口的虫子被她咽回去,她站起来,睁着一双赤红如朱砂的眼睛,循着好香好香,还不可捉摸的唐僧肉味向屋外望。
“……斯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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