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起意(一)

冰凉的红色樱桃接触到赵霁唇边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又被这皇帝戏弄了。

燕景几次三番要杀他又不要杀他的做派,令他想起他在明理堂读书之时——

有一日大雨,泥土松动,有蚯蚓爬上课堂的窗台。燕旻折了一枝梨木,用其将蚯蚓放在了课桌之上。从它的腹部将它凌空跳起来,那蚯蚓沿着梨木要爬,又被燕旻甩下来,拿着梨木的一头压着它的稍粗的环节,看它首尾扭动,而后又抬起梨木,故意让蚯蚓得到机会逃跑,却在它马上要跑到头时用木棍阻拦住,反反复复了一整个课间,直到老师走进来。

赵霁才看到他将蚯蚓丢到地下,精致的靴子在原地碾了半晌,再看地面,已经只有一摊与鞋底灰一样颜色的泥。

在燕景眼里,他与蚯蚓,也许并没有什么分别。

赵霁停顿一下,还是就着燕景的手将那颗果子吃到口中。

燕景见他一脸受辱的模样,心下十分不爽。明明是赵霁不识好歹在先,不认他这个君主在后,自己都已经宽恕了他,他居然还有脸觉得委屈。又见他因方才争斗,额上渗出一层薄汗,顺着他的两边脸流下来。方才食过樱桃的唇染上红色,汗水从下颌滑过,沿着修长的脖子滚进衣襟去,在衣领处晕开一道深色。一时之间,竟生出些绮丽的念头。

赵霁从地上起来,掸过身上的灰尘,便对上燕景阴暗的一双凤眼,不由得觉得有几分天意弄人。

像这等皇子王孙之流,大抵都是一样的。

只有燕梁,与他们不同。

他暗暗叹道。

“既然起来了,便过来吃吧。”燕景唤他道。“赵将军还没告诉朕这樱桃与山海关的比究竟如何呢。”

“是。”赵霁应道,心里却想赶紧从这地方离开。

燕景看他一步一步挪过来,凑近了,方从他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兰草香气,大齐世家公子以佩戴香囊为雅,赵霁虽为武将,但却是世家子弟,有佩戴香囊的习惯,也是合情合理。令燕景有些兴奋的是,他之前从未闻到过赵霁身上的味道,哪怕是他救了他,将他扶上马去,带回军营的时候也没有。

现在想来,赵霁该是有多种姿态的,在战场上入他梦的是一种,在校场上阳奉阴违是另一种,在病床上躺在的是一种,此刻在他跟前的又是另一种。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养蚕人,正在一根一根地将缠绕在赵霁身上的丝线抽出,将他躲藏的茧房一层一层剥开。

他看着赵霁从盘中拿出一枚樱桃放入口中,低声问道:“赵将军觉得如何?”

“微臣觉得……很好。”赵霁道,他早忘记了当时樱桃是什么味道。此时若是钟若飞,一定又要引经据典说一堆奉承话来恭维燕景,然赵霁脑子里对这些吃食,便只有好吃与难吃两个评判标准,至于那好吃里又可细分作哪种好吃,他实在不关心。

“与你在山海关吃的作比呢?”燕景又追问道。

这樱桃不也是从山海关来的么,赵霁腹诽道,然还是要恭维他:“献给陛下的东西,必然是上品中的上品,与我们战时所吃的比,当然是更好的。”

燕景对别人的恭维显然十分受用,他道:“这樱桃内务府应该还有,我去让刘胜取些来,你一会儿走的时候便带走吧。”

顿了一下,燕景又道:“上次那几只鸭子……我后来问过内务府,他们说没有了,你若实在想要,赶明儿我把我府里的几只给你送过去。”

赵霁对他突如其来的变脸已经习惯,冷静道:“多谢陛下,微臣只是实话实说,并未有向陛下讨要之意,陛下大恩大德,微臣已是没齿难忘,恳请陛下收回赏赐。”

燕景道:“君无戏言,朕说了会赐予你,便是真要赐予你。”

赵霁看他神色恢复如常,不再向先前一般散发怒气,揣测他此时心情应是不错,急忙趁着机会道:“那……陛下若无其他事,微臣便先行告辞。”

没有首肯。

赵霁弓着身子,手脚已经隐隐有些发麻。

“谁说朕没有其他事?”燕景才生出来的几分温情被赵霁一句话打得荡然无存,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冷笑道:“夜里灯暗,朕方才看奏章,看得眼睛都有些乏了。赵将军既然在此,就劳烦你为朕读了剩下这几本奏章了。”

又道:“这等事,赵将军作伴读时应该做过,想必也不用我再教了吧?”

言罢,他将身子向椅背一靠,闭上眼睛,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燕景在折腾人方面真是有一套。

赵霁不能违抗皇命,只能答是,而后揉揉发麻的手腕,随着燕景走到书桌后,为他读起奏折来。

桌上一共剩了三封奏折,第一封是郴州太守兴修水利的汇报,第二封是吴郡驻兵上报倭寇流民侵扰沿海农民。

念到第三封时,燕景方睁开了他的一双凤眼。

第三封是礼部侍郎杨泰上奏刑部尚书卢康强抢民间一对姐弟入府并杀害其父母一事,这件事被压了许多年,而今这个被抢入府的弟弟已经长大成人,实在忍受不了这等侮辱,才同姐姐一起出来上报,想为父母报仇。

“姐弟都抢来作什么?”燕景问。

赵霁翻了翻奏折,找到杨泰的原话:“作美妾娈童之用。”

杨泰奏卢康,多半是来家授意。燕景心下清楚,来宣盯着那刑部尚书的位置不是一两天了,来洛心思深重,有意将来家发展成为朝廷一脉重臣,几年来对几个儿子皆是想方设法的提拔。若真让他成功了,以来宣同来洛两人的心机与手段,这朝堂上,怕要比现在还难应付得多。即使卢康真有过错,再找到比来宣更有资格代替他的人之前,他亦不能轻易将他罚下去。

“大理寺那边,可有通报?”

“杨泰讲,大理寺那边因证据不足为由,并未判卢康的罪。然他认为,此事证据皆全,大理寺分明是在袒护卢康,希望陛下明察。”

燕景的眉毛懒懒地抬了一抬。

“哦,杨泰一个礼部的,懂什么律法。大理寺既审判了没有问题的案子,他哪里来的心思管这么多。你且放在那里,待我有空了传他来问。”

折子念完了,赵霁不再出声,只安静地站在原地,等燕景让他离开。

燕景侧过脸去,见他如玉一般的面庞被灯影映得明暗两色烁烁闪动,头脑里有什么念头亦被这明暗晃得摇曳起来。。

他自然知道朝堂之上有人养娈童的,甚至他的亲兄弟也不能幸免。

他在八皇子府中曾见过他养得几个小童,俱是白白净净的十来岁少年,生得面如好女,眼神放荡而妖艳,见他过来,皆是忍不住地眉眼乱飞,生怕他不知道他们是何种人物。

不过这东西又不能真当妾室纳入府中,老八曾经对他说,这等玩物最多养到十七八岁,待年纪大些,骨骼尽皆长开了,便失了意味,无非打发他们些银钱回家,或者将他们收在府中作奴仆。

“有的认了你这个主人,比那从小养起来的奴仆还忠心呢。”老八笑道。

卢康养的想必也是这等人,现在那玩意儿年纪大了,担忧自己的前程,反过来咬他一口,倒也说得通。如若杀父弑母那么重的仇怨,他守在卢康身边数年,杀他的机会不在少数,何至于等到此时才来报案。

燕景觉得自己的想法合情合理。

转念又想,虽然他未曾见过先皇有类似的行为,但史书上似乎有些皇帝也是爱养男宠的,什么分桃断袖、龙阳之好一类的词,不知道这几个宠臣的年纪多大,又被宠幸了几年?

他忽然忆起,他未曾向赵霁问过他的年纪,印象里,赵霁既是老六的伴读,自然应该是要比他大一些的。

“你是元盛六年出生的?”他问,那是老六出生的年份。

赵霁已经准备好要回家了,未成想燕景居然关心起他的年纪,不知燕景心里是何种意图,只能如实答道。

“微臣是元盛四年生人。”

“哦。”居然比他大四岁,不知怎得,燕景竟生出几分失落。“那你今年,已经二十六了?”

“是。”赵霁干净利落的回答。

倘若此时赵霁比他实际年龄小十岁就好了。他不由自主地想,晚生十年,他现在就是十六岁,根本赶不上认识燕旻燕梁,只会知道他才是唯一值得效忠的君主。

说来说去,赵老将军就是生孩子的时候太心急。

想到这里,他又问赵霁:“你家里可有兄弟?”

赵霁摇摇头。

赵霁生母生子而母死,赵老将军对亡妻一往情深,多年来又一直征战在外,在家时亦是全心培养赵霁,渴望他继承祖志,作新一代的大齐忠臣,与许夫人只是相敬如宾。

“微臣并无兄弟。”

“如此,你倒是赵老将军唯一的血脉了。”燕景道。赵家三代忠良,竟然是三代单传,想来,也是想以此固宠,示意皇帝绝无不臣之心。毕竟这些臣子,孩子越多,越是想着自己的一家之利,对朝廷的用心便越少。赵家提前做了这等打算,想来,倒是志向坚定。并且,此等也算保全了后代,毕竟赵家只剩赵霁一人,但凡杀他便是抹去几代功臣之用,是在自己名声上抹黑。比起来家,赵家的行动倒着实合了君王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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