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君臣合奏,唱得倒是一出好戏。
赵霁驱退了要为他更换朝服的仆从赵余,将冠冕扔书房内的桌子上。
褪去朝堂上波澜不惊的面具,他的脸上写满了倦意。一双原本黑亮而坚定的眼睛,已经被风云诡谲的朝堂遮罩住,显出迷茫与无解来。
燕景上位六年,原本风光无限的赵家逐渐成了官场上人人敬而远之的瘟疫。
竟然连赵霁的父亲,战功赫赫的赵老将军的性命也搭了进去。
赵霁将眼睫垂下来,遮住了眼神里的困惑。
原本坐得笔直的身体,也散成了弓形,他的头像弓的尖端,向太师椅的椅背后仰去。他想,这一切到底是从哪里开始错的?
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早上,六岁的他于冷月未散之时,被赵老将军的呼唤声从睡梦中叫醒,比他大不了几岁的赵余迅速为他穿上短衣,又取来一把灵巧的木剑,挂在他身上,拉着他跟着赵老将军快速地走在将军府回环往复的长廊里。
赵老将军常年习武,步伐稳而快,赵余先是拉着他小跑跟着,后来跟不上,又将他抱了起来。
赵老将军却转过脸,虎着脸地呵斥他道:“把少爷放下!”
赵霁天生害怕他的父亲,因此收紧了挂在赵余肩膀的两只手,企图将脑袋埋进去。
才过九岁的小奴望着威严凶悍的老爷,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想要为人小腿短的少爷辩解些什么,但下一秒,那紧紧抱着他的小少爷就被赵老将军腾空拎了起来,两条腿在四下不着的地方混乱地蹬着。
“教你早起,是来教你练功的,不是来享受的!”赵老将军喝道。
他将幼子摔在地上,木剑也被摔到一边。
“捡起来!”他又喝。
六岁的赵霁不懂得父亲良苦的用心,他本能地将求助的眼神投向身后的奴仆们,奴仆们皆屏声凝气,不敢上前。他又转到赵余身上,小奴远远看了他一眼,轻轻冲他摇了摇头。
没有一个人肯来帮他。
继夫人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眼神里闪过一丝怜悯,却并不肯上前。
她毕竟只是个续弦,而非赵霁的生母。
六岁的孩童于是爬起来,忍着脊背的疼痛,去拿那把飞远的剑。
“你幼时的基本功打得不错,从今日起,为父便教你练剑。”
赵老将军道,他从身旁抽出自己的佩剑,快剑利刃,在溶溶月色下泛着盈蓝的光。
“练剑之前,你须得谨记,你练剑并非单纯为强身健体,与人争利;而是为了保卫大齐,效忠皇上。”
赵霁站在原地,漆黑的眼睛盯着高出他许多的父亲,试图理解他口中那些复杂的道理。
“将者兵也,臣者影也,为将为臣之人,须得以身作刃,摒弃杂念,专心护主。”赵老将军道,“吾儿,你须得时刻记得,你是大齐的刀,柄在皇上手上,你没有辩驳的权力,唯有服从。”
他舞起剑来。
由于常年练武,尽管已过而立之年,赵老将军的身影却依然飘逸灵秀,犹如鹤舞,凌厉之处,利刃破空,亦有剑气如声声筝鸣。
赵霁试图记住父亲多变的步法和臂膀的招式,突然之间,寒光闪过,那剑尖竟是朝着他直冲而来。
赵霁心下一跳,下意识般地,他将木剑抽出来抵挡。
不料那剑尖将要触及到他跟前时,却转了个弯,向远处的一棵修竹而去。
那剑气到的比剑尖更快,生生将他的木剑削成两半,碎屑扑在赵霁脸上,逼得他后退了好几步方止。
转瞬之间,那竹子也被削去了身体,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滚向剑尖所指的那侧。
赵老将军收回了剑。他望着赵霁道:“还记得我刚才说了什么?”
赵霁原以为他父亲要考他记步法和招式,因此心思全放在这上面,却被他问起刚才说了什么,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我是大齐的刀……我没有辩驳的权力,只有服从。”
赵老将军朝他走来,向他伸出了手掌。
赵霁以为甩在自己脸上的会是一巴掌,结果赵老将军却只是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用一切招式之前,这都是最重要的。”
赵老将军道。“吾儿,大齐对我赵家有恩,你要誓死效忠大齐,效忠皇上。”
誓死效忠大齐,效忠皇上。
从那天起,他日日于黑白交替之前起身,在小院子里练功习武,父亲出门上朝,便责令家里的继夫人和习武师父管教他。
父亲管得严,习武师父便管得更严,他本来便是江湖出身,练功时跟着师父随时左右,狠狠吃过一番苦头,此刻见主人家狠得下心,对赵霁的管教也更望他成才。
常常是寒冬腊月扎马步,稍有松懈便是一盆冷水浇下;又或是正暑炎炎被唤到外面去于滚烫的石子中练掌法。
赵老将军对独子的管教未曾松懈,他每日都要叫赵霁演练学到的功课,一番点评后再对他阐述大齐两代君主于赵家的大恩大德。
大雪吹过来又吹过去,不过短短几年时间,赵霁的武功便十分精进,甚至同他的几个习武师父交手也不落下风。
而人也愈发沉默,愈发像他父亲的影子。
九岁那年,赵霁终于见到了皇上。
那个父亲说要誓死效忠的人,长髯方脸,广袖带风,赵霁同一群世家子弟站在明理堂的大厅中,见他携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前来,笑着嘱咐那孩童:“旻儿啊,如今堂下站的,皆是这一辈杰出的世家子弟。你若有看得上眼的,便将这玉佩赠予他们,从今往后,他们便是你的伴读了。”
说罢,他优雅地向身后的椅子上一坐,便含笑放任他的孩子自行选择了。
这皇帝与赵霁想象中的大不相同,他原以为,能使他的父亲摧眉折腰、誓死效忠的,是比他父亲更凶狠,更威严、更厉害的人。
可是这皇帝声音温和,仪态端方,拈须微笑之姿,不似他以为的帝王,倒更像他同父亲一起去青丘山寺时,于殿内接待他们的方丈。
他们甚至不怒不威,就能使他父亲这个怒者威者低头。
赵霁觉得这皇帝的形象比他想象的还要高大。
他的眼神转到在人群中挑挑拣拣的孩童身上来,可惜的是,这个孩子却不太像他。
六皇子燕旻方才便注意到有个小孩第一次见君王,两腿已经吓得发抖,于是故意第一个跳到那孩子身边,重重地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脊背,那孩子果然不出燕旻所料,哇得哭了起来。
燕旻的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张公公,把他带走吧,我不要爱哭鬼!”
身侧的太监喏了一声,这位世家子的哭泣声便渐渐消失在其余人的耳朵里。
燕旻又跑到一个小孩跟前,这小孩的荷包上绣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老虎,燕旻自己属虎,又觉老虎有威严,于是天生爱虎,不由得把玩着荷包与那小孩儿聊了两句。
他们聊得不错,可是那小孩受燕旻的要求抬起脸来时,燕旻却又换了说辞:“你长得这一副弱不禁风样,也配喜欢老虎?”
他的步子又迈开,左看看,右看看,一会儿嫌这个长得过于粗犷,一会儿又嫌那个说话不够大方。兜兜转转,才将目光落到赵霁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他把玩着赵霁腰间的玉佩问。
“回六皇子,奴才赵霁。”
他又问:“赵霁……是哪一个霁字?”
赵霁应道:“是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之霁。”
他话音刚落,却听得皇帝开口道:“赵霁,你是赵秉忠的儿子?”
“是。”
皇帝点点头,笑道:“朕记得,赵秉忠得子前几日,京中下了一场好大的雨,连下三日,许多百姓的家几乎都要被淹了,朕亦做好要抗洪的准备。可是,你一出生,这天气却好转了起来。雨过天晴为霁,想来,你这孩子的运气,当是极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赵霁还没回话,便听得燕旻忽然大笑起来,像听得什么乐事一样。
“如此这般,你叫什么赵霁,直接叫赵雨晴,不是更好。”
他乐够了,方想起让赵霁抬头。
“罢了,你抬起头来给我看看。”
赵霁将头抬起来,他的面容是很清瘦的,这样清瘦的面容,在大街上,十个人里,能找到五个,可是他却有一双漆黑而深邃的眼睛。
那是上千人里难求一双的眼睛,它是山间溪流一样的清亮,黑夜一样的难以捉摸,磐石一样的坚定……
看到赵霁眼睛的那一瞬间,燕旻几乎是立刻便向皇帝叫了起来:“父皇,我便要这个人做我的伴读了。”
“好,好。”那皇帝笑着道好,却没立时应下。“我知道赵秉忠的儿子,一定是极好的,只是,剩下的人,你却不再看了?”
“不再看了,我就要这个人,你看,他的眼睛长得多好,简直像是一双老虎的眼睛。”
皇帝无奈地摇了摇头,似还要再劝,燕旻却先开了口:“父皇,你不应我选这个人,难道是想把他留给七弟不成?”
他又喃喃道:“我知道,父皇喜欢孙贵妃,连带着也偏爱七弟;有什么好的,都是他的。”
“哪里的话。”皇帝一向自诩为公平的父亲,此刻被自己的儿子戳中心思,马上掩盖起自己偏心的意图。“选伴读这件事,本来就是按照长幼轮序来的,你比老七年长,自然是你先选。不过……”
他还想说些什么,燕旻却道:“既是让我选,我便要选他,父皇君无戏言,说出了的话,可不能再否了。”
他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饶是皇帝也不能再拒绝,只能应了好的,便让人带赵霁去登记了。
待赵霁跟着张公公回来之时,燕旻早已离去了,皇帝跟前另站了一位粉雕玉砌的七八岁孩童,看起来比燕旻更像他们的父皇。
那小孩见到他二人回来行礼,知是燕旻的伴读已经选好,温和地冲他笑道:“这便是六哥选的伴读,六哥好眼光,竟一挑就挑中了赵将军家的公子。”
他眼睛亮亮的,望着赵霁,将他的手拉在自己手上:“我听闻你已经会耍好几套剑法了,对不对?”
他笑着,赵霁却不想笑,有温热的气息透过他的手心传来——他已经后悔,刚才被燕旻挑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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