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坦诚(四)

宗人府在靠城郊的地方,赵霁骑马伴着燕景的轿子走了几里路。才走到锦衣坊,便见路上有全身缟素的人卖身葬父。

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人,眼神却管用的很。

见到阵仗大的车轿,便不管不顾地往前冲,被赵霁的同僚飞速拦下后,更是扯着嗓子叫喊开。

燕景虽并未带太多人随行,但京城人有眼色的都识得皇帝的车马。这时有人鸣苦,燕景心下生疑,因此并不露面,只隔着帘子问道:“出了什么事?”

刘胜在一旁答道:“无事,只是女子卖身葬父,见陛下车驾尊贵,便冲上来想让陛下帮忙,现在已经被王侍卫制住了。”

燕景问:“赵侍卫在干什么?”

刘胜如实答道:“赵侍卫在骑马。”

燕景又问:“赵侍卫为何不拦?”

刘胜被问得莫名其妙,正要回他自己去问问,又听燕景道:“将赵侍卫叫过来,朕亲自问。”

赵霁被叫到燕景的轿子上,还不待解释,便被燕景一把抓住了手。

“赵霁,你来守着朕。”燕景低声道。“朕不放心别人。”

赵霁心里一凉。

上次燕景和他在宫外独处断了他的手脚筋,这次又在宫外,又是可能有刺客入侵的情况。燕景说不定会要他的命。

他不着痕迹地从燕景手中抽回手,道:“微臣领旨。”

燕景却又将他的手抓住,一双凤眼紧盯着他,气势逼人:“如果此时有刺客,你会像八年前一样救朕吗?”

八年前?

赵霁明白他在说疆场上那次,可是……皇帝嘴上说着不放心别人只放心他,却又不信他真的会救人。

所谓帝王多疑,他又见识了一次。

“臣会。”赵霁道。

“为什么?”燕景终于问出藏在心中许久的话。“你当日为何救我?”

为什么?

赵霁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只是如实回答道。“在战场上救己方的战士,本来就是应尽的职责。纵使是普通的战士,臣也会拼尽全力救的,何况陛下贵为皇家子嗣,臣自然不能让陛下受分毫损失。”

“朕不是问这个。”燕景的眼神依然锐利,似乎并不被他的言论所打动。“朕是在说,你那时明知道,太子之位只会是朕和燕梁的。只要朕死了,燕梁便能名正言顺地克承大统。”

赵霁咂摸出味儿来——皇帝居然还在纠结他是不是前太子党,连战争之事,都要与战争相勾连。

“臣并非前太子党。”赵霁又一次重复。“陛下与前太子,两位都是天潢贵胄。该由谁继承大统,轮不到臣来议论。臣的父亲只教臣忠君爱国之道,臣也未曾学过结党营私之谋。先帝在时,赵家只忠于先帝,而今既然是陛下当政,赵霁便为陛下之刀剑,一切全听陛下安排。要杀要剐,要死要活,皆由陛下一句话。”

赵霁字字言真意切。

“你今日所说,全是真实的,你自己内心所想?”燕景依然不肯松口。“你敢明誓以证绝无二心?”

“如有虚言,臣当黄沙覆面,尸骨不全。”

“不够。”

燕景道。“朕知道你不惧死。先前的事朕可以既往不咎,但朕要你对天盟誓,如你违背今日之言,那么你赵氏一族,一应老小,全部不得好死。你敢发誓么?”

一应老小全部不得好死……

赵霁一愣,旋即对上燕景逼人的目光。

君意即为天意,他能怎么说……

诛人全族……燕景不是没干过这样的事情。

对于上位者,他们的命就只是草芥,杀一个人和杀一族人,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分别,都像碾死地上的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在这种居高临下的逼视下,他只能低头。

“好。”赵霁道,他缓缓伸出手指向天。“以天为证,如我违誓,赵家一族,一应不得好死。”

得到他的誓言,燕景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

“说得好。记住你今天的话,赵将军。”他道,赵霁看他面色缓和,以为终于无事,下一秒,却又听他道。“朕希望一会儿到了燕梁眼前,你也能如此对朕慷慨陈词。”

赵霁的寒毛都要竖起来。

燕景方才听得他言的真诚,看起来并非弄虚作假。特别是赵霁说出愿为如有虚言愿尸骨不全的时候。他心头征服的快感瞬间达到了顶峰,仿佛心头缺位的一块被补足了似的。

他父皇曾有的东西,现在他也拥有了。

之前人们皆认为他是失了势的嫡子,无法成器,于是都跑去巴结燕梁。

而现在,燕梁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

包括赵霁。

一个战功赫赫,有能力手握重兵的大臣。

一个愿作他的刀剑,完全忠诚于他本人的人。

只是——

兴许是这许诺来得太到位,让他挑不出一丝毛病。燕景骤然又想到,先立誓后违约,在宫廷内也不是少发生的事情。

今日他是皇帝,赵霁自然要讨好他顺着他说。因此他所说并不一定就是他所想,一切都要到燕梁处对峙了方能见分晓。

他不急。

他能等。

燕景的理智渐渐压过快意。

他要让赵霁亲眼看到燕梁与他之间的差距,要让他看到阶下囚与帝王的云泥之别,要让他知道燕梁是个什么样的烂货。

赵霁会是全身心屈服于他的刀剑,不同于潘家、陈家、来家那些私心满满的东西。赵霁会是完全属于他的势力,是他可以完全托付的对象。

就像他父亲和赵秉忠,他祖父和赵旭然一样。

他是一脉相承的,正统的大齐帝王。

不过,他首先要解决眼前的事,看看是哪些蠢人又在他的路上使绊子。他隔着帘子问刘胜,负责这条街道管理的人是谁,叫他出来看看。

不多久,他便听到账外有声音响动。只是听动静,来的似乎不只是一个人。

刘胜上报道:“陛下,负责这条街巷的王芳年王大人和五城御史张英张大人都到了。”

张英?

燕景记得这个名字。

他望了望赵霁,果然见赵霁拿剑的手攥紧了。

似乎是当年在军队里和赵霁相交甚好的几个将领之一,想不到,他回京后居然做到了五城御史。他很快想到张家的背景,不难推出,张英是有人提携才会升的如此之快。

但官场之上,他?越年轻,走得越快,背后盯着他的眼睛就越多。

他隔着帘子道:“朕出京一事,虽未动大阵仗,你们应该也是收到了通知的。在路上出现民女拦路,王大人,你这官究竟是怎么当的?”

王芳年跪在地上,咚咚咚响头磕个不停。

“陛下,臣巡视了三遍都没发现异样,这女子真是突然出现,臣一时看见,她便冲出来拦陛下,臣罪该万死,但是臣是真的冤枉啊!”

“你冤不冤倒不要紧。民女拦路,可见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有此举。王大人,她的事,你要全权负责。”

他的车驾停在此处,周围围观的人虽被驱散,但也都竖着耳朵,听着热闹,纵使他一心这女子是刺客,却也不能轻易表露,扰乱人心。

“臣会全权负责。”王芳年又叩头道。

“至于张大人。你年纪轻轻便做五城御史,手下难免管不住人。这次朕罚你和王大人一个月的俸禄。如有下次,五城御史你就不要干了。”

“微臣知错,谢陛下罚。”张英也叩头了。

隔着帘子,赵霁看不见张英的脸,只能听到他离开的声音。

没有预想中的刺客和暗杀,危机似乎就这样化解了。

远离了两人后,燕景才问赵霁:“张英是你的拜把兄弟?”

赵霁犹豫一下。

“曾经是。不过,已经多时不往来了。”

看吧!

燕景知道自己不会想错——亲生的兄弟尚且血肉相残,何况这种拜的认的便宜兄弟。他倒不是说他们的情谊一定是假的,可是,情谊又值几斤几两重呢。

燕景心里发笑,然面上并不显露。

“为何?”

“志向不同。”赵霁道。

志向不同这个话题太宽泛了。

燕景不再深究,只是又问:“朕记得他来自渤海,渤海郡张家,在京中并不是数得上的人家,他这么快当上五城御史,你可知是谁举荐的他?”

赵霁垂下眼。

“微臣同他,已经有多年没有交际了,这样的事情,陛下还是问刑部好些。”

“哦……”燕景端详着赵霁的神情,几乎马上判断出来他在撒谎。燕景见的人太多,说人话的说鬼话的,说真话的说假话的。当有人撒谎,他很容易便能分辨出来。那些撒谎的人,会特意避开人的双眼,不自觉地摸一些什么东西,同时下意识地把自己本来放在身前的手藏到身后去。

恰如此时的赵霁。

但是燕景并没有戳穿他,而是低声道:“他既然能高升,想必不是太子党的人,不是太子党,又没听后妃们提过。想来,他应该是来家举荐的。”

选人时,刑部应当给他递过折子。如果他对这个张英没有印象,很可能是他当时正忙着对付太子党,而来洛便帮他批了这个名单。

燕景将眼神望向赵霁。

赵霁仍然垂着眼,但燕景望见他睫羽颤动。

原来赵霁撒谎是这般模样。

燕景忽然觉得他先前所发的誓言可信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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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骆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