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看到前方镇子的门楼,桑兔犹豫着要不要叫醒钟问策。他像是一只小猫,温温软软地靠在她的肩颈,偶尔哼哼一声,蹭着她的鬓发和侧脸,真是可爱。
正想着,桑兔感觉肩颈一轻,“唔——到哪儿了?”钟问策的声音软软糯糯地撩着她的耳廓,她收敛心神,如老僧入定一般,眼观鼻鼻观心,才强忍住心脏要打鼓的趋势。他们现在靠得这么近,很容易被他听到的。这么不淡定,自己以后还怎么在美人如云的青鸾宫混啊!
“啊,好像是观塘镇。”桑兔挺直脊背。
“嗯?走到这里来了呀。”
“啊,对。”绵软的调调听得桑兔突然好想吃香甜可口的糯米糍。
“唔——观塘镇——你喜欢吃糯米糍么?”钟问策问道。
呵!桑兔一惊,差点儿掉下马去。钟问策伸手搂住了她,将她扶正后就松开了手。只听他轻笑一声,“看来是喜欢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清朗,他是彻底清醒了。
钟问策牵着马,跟桑兔肩并肩走在观塘镇的大街上。这里虽不如扬州城繁华,但也是热闹的很。
“小兔,唔,桑兔姑娘。”
“哈!钟阁主,咱们也算是同桌共食、同床共枕过了,可以随意一点儿,一个名字而已。”桑兔朝他挤眉弄眼地笑笑。她昨晚在相思山庄睡的那间房,本来是给钟问策准备的,当然,她知道他没有睡过,不过么,日子过得清汤寡水的,口头上搞点花头,生活才有奔头么。
“好啊!那你也别钟阁主钟阁主的叫我了,挺生分的。”
“哦?那我怎么称呼你比较好呢?”桑兔故作困扰,嘴里嘀嘀咕咕说着,“唔……我不是你的属下,叫你阁主有点儿奇怪。我跟你这才是第三次见面,虽说一见如故吧,但是也没有很熟……”
钟问策微微启唇,想说点儿什么,生生忍住了。
“……我们现在算是朋友吗?”桑兔歪头看他。
“嗯,比朋友更好。毕竟,你救过我。”
“那好,念在我是你恩人的份儿上,我的辈份得涨一涨。”桑兔郑重其事地说着,忽而展颜一笑,“有了!小阿策!怎么样?”
钟问策扁扁嘴,眨巴着眼睛望着她:“哪里小了?”
桑兔听闻差点儿被自己绊倒,而后大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明白明白!”估计男子都不喜欢别人说他小,哪儿小都不行。
“刚刚是谁说的,一个名字而已,这么难的么?”钟问策撇眉头给她看。
桑兔又哈哈笑起来,这样的表情他做起来怎么那么可爱啊!一点儿威慑力都没有!不过,若是让她直接叫出他的名字,确实很难。就像如果现在有人问她为何感到愉快,她不敢说出他的名字一样。
所以桑兔最后决定,“那我再想想。”然后她指着一家酒楼说,“就这里吧!”
观塘镇的糯米糍远近闻名,单单味道就有十种,还有二十八种不同的样式。钟问策想每样都点一份给桑兔尝尝看,但是桑兔拒绝了,她说俩人根本吃不下,打包带走的话味道也不对了,就说以后再来呗。
听到“以后”,钟问策非常愉快地答应了。
桑兔吃饭很快,除了糯米糍,还点了一份糖醋小排和一份清炒时蔬。糖醋小排做的不错,酸甜合适。她吃得差不多了,就放下筷子左右看看。这里是二楼的雅间,她特意挑的,因为她不喜欢别人看向钟问策的目光。左右看了一圈,木屏风上画着梅兰竹菊,窗口外面是一条小河,河水淙淙,路灯昏黄,飞蛾缠绕,楼下不断传来嘈杂的声音。
看来看去,最后还是觉得钟问策好看。他吃得很慢,一口菜要嚼很多次,也有可能是糯米糍比较黏牙吧。他的手指精致白皙,连粉白纵横的伤疤都透着精巧秀气,鸡翅木的筷子在他手里也都变得像金丝楠木一样贵重。
直到钟问策放下了筷子,端起茶杯清口,桑兔才意识到自己盯着人家看了很久。
桑兔起身绕到屏风外叫来小二,询问观塘镇最好的客栈或者行馆,钟问策已经连着两天两夜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小二回复说是城东有一家听雪园,环境很是清雅,还有温泉浴,现在泡温泉,冬病夏治,最是合宜。
谢过小二,桑兔转身坐回桌边,就见钟问策眉眼弯弯地看着她。
“你吃好了?那我们走吧,我听后说这里有家听雪园里有温泉,等泡完温泉,我们好好睡一觉。”
钟问策眨眨眼睛,而后低下了头,“……我还没有准备好。”
“嗯?准备什么?”
旧日的称呼,熟悉的氛围,让钟问策差点儿忘了,眼前的小兔不是当时的小兔了,她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也忘记了他们之间的那个“约定”。“哦,没什么。走吧。”
夜空如深蓝的绒毯,点缀着星光和浮云,风轻轻,虫唧唧,夏末的夜晚泡着温泉,浑身的毛孔被温热的池水浸润,头脸微微出汗,很透彻畅快。桑兔财大气粗,包下了两个独立的带有池汤的院子,享受着难得的清净。
自从在南梦山醒来,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就感觉自己似乎是站在两者的夹缝中。她每天都浑身疼痛,说不出具体的位置,只是生不如死。很多时候她没有力气动一动,全靠青鸾宫的姐妹们照顾着,但凡她感觉有了点力气,又疼得忍不住去撞墙,期望能够立即昏死过去。
后来,察觉到她的不对劲,隽骨叔叔每晚都会来为她渡气疗伤,当她从大汗淋漓中回过神时,都会觉得失去了一部分东西,也有新的东西在生长。她正在痊愈,隽骨叔叔是这么告诉她的。是啊,要削骨搓皮去掉腐肉,才能获得新生。坏人都已经死了,失去的亲人也回不来了。而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吧。
希望,那现在自己的希望是什么呢?
耳边传来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估计是旁边院子的钟问策起身离开池水的声音。对了,钟问策。现在就是希望他能好好睡一觉吧。
江湖路上,同行的不一定就能成为朋友,也可能是摄人心魂的妖精。那钟问策对她来说,又是什么呢?是一开始高悬的冷月,是后来并肩的伙伴,再到现在,他是一处澄澈的泉眼,令人欣喜。好像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经生出了一份对他的钟情之意。
钟问策这个人,看似清风朗月,艳若桃李,实则肩膀上扛着很重的东西,心里更是有一座大山,常年覆盖着厚厚的一层雪。有时候看他很累,但是他的累,又是别人帮不上忙的那种。桑兔从没有追问过他什么,她感觉问了,也不会起到什么实际的作用。那还不如不问,淡水之交,大家都轻松一点。
这个江湖,不管是百年山庄、田间地头,还是高门大派、深宅老院,就像是一个座座孤岛,每个人都有困境,若想要冲破它,唯有靠自己,胜算才最大。但是,若有人能一同走一段,也是难能可贵的。
邪不压正,去杀远祸,得道多助,正义路广。总有一些人,哪怕再黑的夜,也不能抹去他身上的光芒。他守住自己的同时,也不吝惜照亮他人。
不知怎么的,现在一想到他刚刚从温泉里起身,桑兔就有点儿想脸红。她今天盯着看了他的手指,他的手腕,眼下又联想到了他平直舒展的肩胛,起伏的胸膛,劲瘦的腰部,再往下,嘿嘿,就是迷人而危险的地带……啊!要命!桑兔赶紧把自己埋进了温泉里,好一会儿才冲破水面,全身发红,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钟问策半躺在美人榻里,泡透了温泉的身子懒洋洋的,他捏起杯子喝了一小口清酒,脑子里暂时忘记自己的身份、自己的经历,只感受着当下的感受,心里的那个人就在隔壁,这让他觉得安心许多,大概只有在人生地疏的状态下,才能看清某些东西吧。
后半夜的时候,钟问策突然睁开眼睛,听到有人从院墙边走过。他凝神静听了一会儿,声音渐渐远去,略一思索,他起身换上衣服,出了院子,远远地看到衣袍一角消失在月亮门下,钟问策悄悄缀上。
风声轻轻,隐隐听到啜泣声。寻着声音,钟问策走向一处小亭子,发现有一名女子在哭泣。看穿着,应该是听雪园内的侍女。
正在钟问策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询问一番的时候,那名女子突然转头看向他,而后低低惊呼起来:“是你!”
借着亭子里的风灯,钟问策也看清了对方的面容,他记得她。
女子见钟问策走过来,赶紧用手抹去脸上的泪水,低下了头。
“更深露重,姑娘为何一人在此?你的,那位呢?”钟问策本以为是屑金楼的人知道了他的行踪,混入了听雪园,想着桑兔还在隔壁,所以才起身查看,现下发现不是杀手,就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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