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龙椅,坐得越久,越觉冰冷彻骨。
回到日常批阅奏章的中宫偏殿,堆积如山的奏疏已按轻重缓急分好。
宇文尚刚拿起朱笔,一份放在显眼位置的联名奏折便映入眼帘。他随手翻开,只看了几行,脸色便瞬间阴沉如铁。
奏折内容,又是老生常谈:请陛下遴选秀女,广纳妃嫔,以充后宫,绵延皇嗣。
“荒谬!”
宇文尚猛地将奏折狠狠掼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墨玉镇纸被震得跳了一下。
侍立在侧的王德全吓得一哆嗦,连忙小跑上前,弯腰捡起那本“惹祸”的奏折。
他不敢看内容,只瞥了一眼封面尚几个联名大臣的官职,心头便是一沉,都是上书房和军机处的重臣,皇帝倚重的股肱!
“陛下息怒…”王德全捧着奏折,声音发颤。
“息怒?”
宇文尚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殿内投下浓重的阴影,压抑的怒火在紫眸中翻涌,
“这帮家伙眼睛都瞎了吗?朕的君后就在这里,朕的后宫,永远只有一人!”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躁,“以后这种混账东西,不要再递到朕眼前,你直接拿去烧了!告诉他们,再敢妄议朕的家事,休怪朕不讲情面!”
王德全“噗通”一声跪下,额头触地,
“皇上息怒,都怪老奴,老奴这就去传话!只是…只是…”他犹豫着,还是硬着头皮低声道,“几位大人也是一片忠心,忧虑国本…毕竟…陛下春秋鼎盛,然…储位空悬,实乃社稷之…”
“够了!”
宇文尚厉声打断,胸膛剧烈起伏。他何尝不明白臣子的忧虑,但“储位”?他心中只有那个被他亲手打入地狱、又“死”于烈火的人。
子嗣?没有他,哪来的子嗣?
他闭了闭眼,强压下翻腾的戾气,声音陡然变得疲惫,
“出去吧。没有朕的传唤,任何人不得打扰。”
王德全如蒙大赦,连忙退了出去,紧紧关上殿门。
殿内重归死寂。
宇文尚像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坐回宽大的龙椅。他盯着案头摇曳的烛火,那跳跃的光芒映在他灰紫色的发丝和深陷的眼窝里,更添几分孤寂与苍凉。
良久,他推开堆积的奏疏,起身,没有唤人掌灯,独自一人,踩着冷硬光滑的金砖地面,穿过重重宫阙,走向那座被众多宫人把守、却永远空寂的宫殿——明懿宫。
殿门无声开启,一股混合着淡淡檀香和陈旧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八年前的模样,纤尘不染,却又死气沉沉。
这里没有活人的气息,只有正殿中央,一张紫檀供桌上,静静立着一块乌木灵牌,上面刻着鎏金大字:“明懿君后褚良之神位”。
旁边,悬挂着一把造型古朴、线条流畅的长弓——飞星弓。
宇文尚挥退了所有远远跟着的宫人。
他走到供桌前,没有上香,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抚过冰凉的弓臂,指尖描摹着弓身上熟悉的纹路,仿佛在触碰爱人的肌肤。
“良儿…”
低沉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响起,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沙哑,“今天那群老东西,又在逼朕选秀了…呵,一群蠢货。”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虚空中的某个存在倾诉。
“南边那个不成器的小崽子,还有北边那群饿狼,又开始不安分了…朕知道,他们蹦跶不了多久了。”
他的目光落在灵牌上,眼神复杂,“朕忍了八年…看着国库一点点充盈,看着百姓脸上有了活气,看着军中的刀磨得雪亮…良儿,你说得对,打仗…苦的是百姓。所以朕忍,一直忍…”
他走到内殿那张宽大的的龙床边,从枕畔一个密封的紫檀木盒里,取出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却已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旧衣袍。那是褚良当年还是摄政王府亲卫统领时穿的制式常服。
宇文尚抱着那件早已失去主人气息的旧衣,缓缓躺倒在床榻上,将脸深深埋入衣料之中,贪婪地、徒劳地嗅着。
八年了,属于褚良的任何气息都已消散殆尽,只剩下陈年的熏香和木头箱子的味道。
“朕知道…你还在怪朕…恨朕…”
他的声音闷在衣料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是朕…负了你,折辱了你…朕不配…可朕…放不下…”
他收紧手臂,将那件旧衣紧紧箍在怀里,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浮木。
“你再等等朕…等朕把南北都收拾干净,把这江山彻底打牢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翻涌的情绪,声音变得异常低沉而执拗,如同魔咒,“…等朕做完该做的事,就去找你。到时候,咱们在地下团聚…朕欠你的,用一辈子…不,用永生永世还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疲惫的呓语,“你是朕的君后…上了玉牒的…朕唯一的伴侣…别想躲着朕…良儿…别想…”
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连日操劳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孤寂将他拖入黑暗。
在这座象征着至高尊荣也囚禁着他灵魂的宫殿里,在属于他“亡夫”的冰冷床榻上,北朝至高无上的帝王,抱着爱人早已失去温度的旧衣,沉沉睡去。
灰紫色的发丝凌乱地铺散在明黄的锦枕上,与那墨色的发丝纠缠在一起,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帝王无法言说的绝望爱恋。
同一片天空下,北境边陲,云泽谷地。
枯黄的草浪在干燥的秋风中翻滚,发出沙沙的哀鸣。
褚良勒住马,墨色的长发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被风吹拂着掠过他棱角愈发深刻、也愈发沉静的面庞。
八年的风霜,洗去了曾经的激烈与彷徨,沉淀下一种如同山岩般的沉稳与担当。
他身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同样骑着匹温顺的小马驹。男孩生得极为俊秀,眉眼间依稀可见褚良的影子,却有着一双极其罕见的、深邃的紫色眼眸,在阳光下流转着宝石般的光泽,正是褚昭。
“阿爹,你看!水又小了!比上个月我来的时候,水面又下去了一指!”褚昭指着不远处一处山坳里的小小泉眼,声音清脆带着忧虑,显得比同龄孩子早慧很多。
褚良驱马靠近。
那眼曾经汩汩流淌、滋养着附近一小片绿意的清泉,如今只剩下碗口粗细的一股细流,孱弱地渗入下方浑浊的小水洼。水洼边缘,裸露着大片被晒得发白龟裂的泥土。
“嗯,旱得太久了。”
褚良的声音低沉,目光扫过四周明显稀疏枯黄的草场。
这片隐蔽的谷地,背靠北朝边关的崇山峻岭,前有复杂地形阻隔狄戎大部,是云泽部得以喘息八年的宝贵家园。
然而今年这场席卷草原的大旱,让这最后的庇护所也变得岌岌可危。狄戎各部因灾情困顿,劫掠成性,像一群被饥饿逼疯的鬣狗。
他们不敢轻易触碰北朝坚固的边关,却将贪婪的目光投向了像云泽部这样弱小、却又占据着相对较好草场和水源的“肥肉”。
部族里多是当年被狄戎打败、驱逐的老弱妇孺,纵有褚良和陈锋这些年倾力教导,训练出一些青壮,战斗力也远无法与凶悍的狄戎骑兵抗衡。
守成尚且艰难,若狄戎真的大举来犯…褚良眉头紧锁。
褚昭跳下马,蹲在水洼边,小手拨弄着浑浊的水面,稚嫩的小脸上满是担忧,“阿爹,要是水没了,我们的羊怎么办?族里的娃娃们怎么办?还有陈锋叔叔晒的那些药草,也要水…”
褚良也下了马,走到儿子身边,大手按在他小小的肩膀上,传递着无声的力量。
“会有办法的,昭昭。”
他声音沉稳,目光却投向谷口的方向,那里是连接外部世界的唯一通道,此刻平静,却仿佛随时会涌来毁灭的风暴。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部族青年策马飞奔而来,脸上带着紧张和异样。
“乌其乐首领!”
青年在褚良面前勒马,翻身而下,喘息着递上一卷用粗糙皮绳捆扎的羊皮卷,
“阿史那部派人送来了这个!说是…王帐大会的邀函!指名要首领您亲自赴会!”
褚良接过羊皮卷,入手粗糙沉重。
他解开皮绳,缓缓展开。羊皮上用朱砂和炭灰混合的颜料,画着一个狰狞的狼头图腾,下面是一行歪歪扭扭、却透着浓浓胁迫之意的狄戎文字。
王帐大会?在这旱灾肆虐、剑拔弩张的时节?
褚良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鹰,捏着羊皮卷的手指微微收紧。
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气息,无声地弥漫在这片干渴的谷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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