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继续道:“这张铎还特意说明,云泽部非同一般狄戎部落。其首领乌其乐收容的,多是草原各部战争中被抛弃的老弱妇孺,在草原以仁厚著称。此次王帐大会,阿史那铎冽威逼利诱各部随其南下劫掠,唯独这云泽部首领,据闻当场婉拒了铎冽的提议,甚至不惜得罪这位草原枭雄,连夜冒险逃离王庭,足见其心志!故而,张铎断言,此情报绝无虚假,乃乌其乐首领冒死送出,意在警示我朝,免使北境生灵涂炭!”
宇文尚听着,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奏报的边缘,眼神幽深难测。一个收容老弱、仁厚、且敢于拒绝铎冽、与北朝边将交好的汉人首领……
“云泽部……乌其乐……”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名字,心中念头急转。
狄戎各部若被平定,广袤草原确需一股亲善朝廷的力量来稳定局面,成为藩篱。这个云泽部,首领是汉人,又如此行事,倒是……一个极其合适的选择。扶持他,远比扶持那些桀骜难驯的狄戎大部要稳妥得多。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迅速生根。但这只是他内心深处的帝王权衡,并未宣之于口。
“好!”宇文尚霍然起身,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旨:北境全线进入最高戒备!命镇北将军蒙毅,即刻率精锐骑兵三万,火速驰援黑石堡!令黑石堡周边所有堡寨、烽燧,枕戈待旦!所有囤积于黑石堡的粮草军械,立刻转移至预设秘库!按此情报所示狄戎进攻路线,于其必经之隘口、河谷,预设伏兵、陷阱!朕要让他们一头撞进铁壁铜墙!”
他手指重重地点在沙盘上黑石堡的位置,眼中寒光四射。
“臣遵旨!”赵崇与蒙毅齐声领命,精神大振,有了如此精准的情报,此战的主动权已牢牢握在手中!
北线战事迫在眉睫,南线的捷报则如同雪片般飞来,却带着一丝诡异的顺畅。
继江津大捷后,在江津休整的北军,兵锋未动,邻近两座城池竟主动来降!
一城守将开城献印,另一城的百姓不堪南廷苛政,自发暴动,杀了监军和守将,大开城门迎接王师!
北军入城,百姓箪食壶浆,夹道欢呼,其情其景,令前线将领振奋的同时,也觉不可思议。
消息传回军机处,宇文尚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只有更深的了然。他立刻颁下严旨:“南线诸军,原地休整,稳固新得之地!前方乃襄阳重镇,据险难攻,务必谨慎,围而不打宜为上策!给朕在襄阳城外扎稳营盘,深沟高垒!”
“至于襄阳城内,”宇文尚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千里之遥,“给朕玩一出‘四面楚歌’!让那两个新投诚城池的官吏、百姓,特别是与襄阳城内有亲眷者,轮番到城下喊话!告诉他们新政的好处,告诉他们亲人在北朝过得如何安稳!动摇其军心民心!”
“同时,”他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攻城器械架起来!不分昼夜,往城墙、城门上砸!不用真的大举进攻,但要让他们时时刻刻悬着心,睡不了安稳觉!朕倒要看看,断了周边粮草供应,又被日夜袭扰、人心浮动,襄阳城里的那些人,能熬上多久!”他要的不仅是城池,更是襄阳城内的人心,以及整个南朝根基的彻底崩塌。
军机处内众臣听旨后,无不感佩,然宇文尚话锋一转,
“北方,战事一触即发,我军若不妥善应对,狄戎铁骑一日便可驰行百余里,所过之处,如砍瓜切菜……”
宇文尚目光巡弋过沙盘上绵延的北方边境线,眉头紧锁,心内已然有了决断。
一日后,宏伟的宫门前。
宇文尚一身玄黑金鳞重甲,腰悬宝剑“龙渊”,骑在一匹通体如墨、神骏非凡的“乌云踏雪”之上,冕旒已换成了便于行动的金冠,更显帝王威仪与沙场锐气。他身后,是肃杀严整、盔明甲亮的数万御林军精锐。
以王德全为首的内侍、以及军机处几位重臣此时却跪在御道旁,涕泪俱下,“陛下!北境凶险,刀剑无眼!您乃万乘之尊,江山社稷之所系!万万不可亲临险地啊!请陛下三思!”
“是啊,陛下!御驾亲征非同小可!况…况国本未固,储位空悬,万一…万一…”
一位老臣更是斗胆直言,触及了最敏感的话题。
宇文尚勒住躁动的战马,冰冷的紫眸扫过跪伏的众人,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让所有人瞬间噤声。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砸在众人心头:
“储位空悬?呵……”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目光锐利地钉在那位老臣身上,“爱卿忧国忧君,朕心甚慰。既然如此,不如朕现在就拟旨,册封爱卿为太子?如何?”
“臣等万死!”几位大臣吓得魂飞魄散,以头抢地,浑身筛糠般颤抖,再不敢多言一字。
王德全更是面无人色,连连叩首。
宇文尚收回目光,不再看他们一眼,猛地一抖缰绳,“驾!”
“乌云踏雪”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宫门。数万铁骑紧随其后,沉重的马蹄声踏碎了京城的宁静,卷起漫天烟尘,如同一条黑色的怒龙,直扑北境烽烟!
距离黑石堡数十里外,一片隐秘的山谷密林中。
疲惫的云泽部族人经过几日迁徙,终于来到了首领所说的那片密林附近,他们在短暂的休整中抓紧时间歇息、喂马,为明日往森林更深处转移做准备。
篝火映照着褚良沉静而略带忧虑的脸庞。
他站在一处高坡上,遥望着比往日更加萧肃,暗沉的黑石堡方向,那里安静的不像有数万大军驻扎。
可打探情报的族人带回的消息清晰无比:北朝皇帝宇文尚,御驾亲征,已驾临黑石堡!
看来北朝军队的军纪确实森严,宇文尚依旧谋算缜密,只待狄戎大军自投罗网。
一想到那个名字,褚良的心脏便像被人扎进了一根淬了毒的针。
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八年的时光,那刻骨的恨意依旧瞬间翻涌上来,几乎让他窒息。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眼中情绪翻腾,复杂难言。
有恨,有不甘,有看到北境防线因自己情报而严阵以待的如释重负,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强行压下的波澜——那个男人,就在那里。
“阿爹,”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褚昭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小脸上带着长途迁徙后的疲惫,眼神却比以往更加明亮懂事。他安静地坐在褚良身边,学着父亲的样子望向远处黑暗的城寨。
褚良收敛心神,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累了吧?去睡吧。”
褚昭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仰起脸,墨紫色的眼眸在篝火的映照下,如同最纯净的宝石,带着孩童特有的直白和忐忑?
他犹豫了一下,开口说,
“阿爹,今天布仁家的老大骂我是没娘的孩子……我揍了他,还把他的弓折断了,你不会揍我吧?”
褚良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并没有立即接话。
“我知道我是阿爹的孩子,”褚昭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安,“可是…别的孩子都有阿妈,或者…或者另一个阿爸。我听到…有人悄悄说,陈锋叔叔…是不是?”他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对答案的渴望和对未知身份的迷茫。
褚良的心猛地揪紧。他蹲下身,与儿子平视,大手捧住儿子的小脸,声音有些干涩:“昭昭,你是阿爹最珍贵的宝贝,这一点永远不会变。陈锋叔叔,是我们最亲的家人,是阿爹最好的兄弟,他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你,但他不是你的另一个父亲。”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缓缓道:“你的父亲…另有其人。”
褚昭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充满了震惊和好奇:“另有其人?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哪里?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和我们在一起?”一连串的问题像小锤子敲在褚良心上。
褚良看着儿子酷似那人的眉眼,尤其是那双独一无二的墨紫色眸子,喉头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开口:“在别人眼里…他…是个很厉害的人,是个…大英雄。”他语焉未详,只给出了一个模糊的评价。
“大英雄?”褚昭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被更大的困惑取代,“那…那阿爹你为什么要和他分开?是因为他不喜欢我吗?”孩子的心思总是直接而敏感。
“不!不是!”褚良立刻否认,语气带着急切,“他……”那些不堪的往事,那些屈辱、背叛和刻骨的恨意,如何能对一个孩子诉说?他看着儿子纯净期待的眼神,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最终,褚良只是再次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下巴抵着孩子柔软的发顶,声音低沉而疲惫:“昭昭,有些事情…很复杂。等你再长大一些…阿爹会告诉你的。现在,你只要记住,阿爹爱你,陈锋叔叔也爱你,我们云泽部所有的人,都是你的家人。这就够了,好吗?”
褚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依偎在父亲怀里,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褚良的衣襟。他能感觉到父亲身体的僵硬和内心巨大的波澜。
夜色渐深,营地归于寂静。褚昭在父亲的守护下沉沉睡去,小脸上还带着未解的困惑。褚良却毫无睡意。他轻轻将儿子放好,盖好毛毯,独自走出帐篷。
清冷的月光洒满山谷,远处黑石堡方向的天空,似乎比别处更亮一些。他抬头仰望着浩瀚的星空,那璀璨的银河仿佛倒映着八年前死牢的烈火,映照着宇文尚冰冷而充满占有欲的眼神,映照着儿子那双纯真又带着那人印记的眼眸……
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心脏,带来尖锐的疼痛。每一次想起,都像揭开未曾愈合的伤疤。可偏偏,他与那人之间,永远割裂不开的,是这个流淌着两人血脉、被他视若生命的儿子。他不想让昭昭生活在恨意里,可他自己,又如何能真正放下?
夜风呜咽,吹过林梢,如同一声声沉重的叹息。褚良的身影在星空下显得格外孤寂,内心翻涌的巨浪,远比即将到来的北境血战,更让他难以平静。
与此同时,狄戎王帐内却是一片暴怒的咆哮。
“废物!宇文钰那个废物!”阿史那铎冽如同一头被激怒的恶狼,将手中的金杯狠狠砸在地上,酒液四溅。“这才几天?!南朝就丢城失地,连临安城都不要了,想弃守南逃?!指望他们牵制宇文尚,简直是放屁!”
他双眼赤红,环视帐内噤若寒蝉的各部首领:“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南边的肥肉没吃到,宇文尚的援军只会越来越多!传令下去!集结所有勇士!就在今夜!给本王踏平黑石堡!用北朝人的粮食和铁器,喂饱我们的战马和弯刀!让宇文尚看看,谁才是草原真正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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