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片刻,终究没有强行闯入,只是对着紧闭的殿门,低低叹了一声,在王德全的搀扶下,转身离去,脚步在暮色中更显沉重。
窗内阴影里,褚良看着宇文尚缓慢离去的背影,目光落在他略显虚浮的脚步上,心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
次日清晨,紫宸殿。
褚良在门外拎住了王德全,“王伴伴。”
王德全心头一跳,“君后有何吩咐?”
褚良目光如刀,“昨夜更深露重,陛下龙体初愈,你竟让他步行去明懿宫?万一脚下不稳,摔着了,你担待得起?!”
语气严厉,带着后怕的怒意。
王德全连忙跪下,“君后息怒!老奴该死!老奴劝了,可陛下执意要去,说多走走才能快些好,他怕您受拖累……”
说着,偷偷抬眼觑着褚良的脸色。
闻言,褚良神色微微一滞,他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拂袖而去。
王德全看着他的背影,暗自松了口气,又觉得心头发酸。
几日后,一份关于南方盐务整顿的紧急奏报送到了褚良案头。
南方盐务因宇文钰在位时的腐朽怠政和贪官污吏的盘剥,早已糜烂不堪,盐价飞涨,私盐泛滥,盐税收入锐减,严重动摇国本。
褚良忧心忡忡,这关乎经济命脉,必须尽快解决。
他带着这份沉甸甸的奏章,再次来到紫宸殿暖阁。
宇文尚靠在引枕上,脸色虽仍苍白,但精神尚可。
褚良将南方盐务的严峻形势详细道来,并将自己初步设想的“严查贪官、整顿盐场、平抑盐价”等几项大刀阔斧的措施提出。
宇文尚凝神听着,眉头微蹙。
待褚良说完,他沉吟片刻,声音不高却一针见血,“良儿所虑极是,盐务乃国之命脉,非整顿不可。然,南方盐务积弊已深,非一日之寒。你欲严查官吏,固然不错。但根子,恐怕不在这些台面上的官吏身上。”
他抬眼看向褚良,眼神锐利,“江南盐利,大半操持在几家世代经营、盘根错节的盐商巨贾手中。他们富可敌国,手眼通天,早已织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朝廷派去的官员,若不能与他们‘合作’,轻则寸步难行,重则身败名裂。不拔除这几颗毒瘤,纵使换上百个清官,也终将被腐蚀殆尽。”
褚良心头一震。
他并非不知盐商势力庞大,但宇文尚如此清晰直白地指出症结所在,并点明其操控官场的手段,让他对局势的复杂和凶险有了更深的认识。
他追问道,“那依陛下之见,该从何入手?”
宇文尚叹了口气,眉宇间浮现一丝忧虑和深切的无力感,“此乃顽疾,非雷霆手段与釜底抽薪不可。朕……原想着等江山一统之后,便亲自微服南巡,深入这些盐枭的老巢,摸清他们的底细、罪证和勾连的脉络,方能一举击破,连根拔起!可惜……”
他握了握拳,指节因用力微微泛白,带着一种时不我待的忧愤和对自己身体的懊恼,“朕这身子……实在不中用!竟被困在这榻上,眼睁睁看着毒瘤溃烂,祸害苍生!”
他的语气沉重,充满了深切的无力感。
褚良看着他因激动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和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病气,心头猛地一紧。
他立刻将那份奏章合上,声音放缓,语带关切的说,“盐务虽急,也非朝夕可解。陛下如今最要紧的是静心调养,早日康复。待龙体大安,再图南下不迟。此事……容后再议吧。”
他果断地终止了这个会让宇文尚劳神费心的沉重话题。
恰在此时,宫女端着刚煎好的汤药进来。
褚良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过了药碗。动作行云流水,就像他过去几个月做了千百遍那样。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再对上宇文尚带着一丝讶异和更深笑意的目光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喂也不是,不喂也不是,褚良的耳根瞬间染上薄红。
王德全何等机灵,立刻给宫女使了个眼色,殿内侍候的宫人悄无声息地迅速退了出去,暖阁里只剩下帝后二人。
宇文尚看着褚良那副窘迫又强装镇定的样子,眼中笑意更浓,甚至带上了一丝促狭。
他故意虚弱地咳了一声,声音带着点沙哑的磁性,“良儿……这药……”
褚良端着碗,进退维谷,僵在原地。
“朕有些头晕,身上也乏力……” 宇文尚继续“虚弱”地看着他,眼神却像带着钩子。
褚良咬了咬牙,终究无法对这份“虚弱”视而不见。他硬着头皮上前,坐在榻边,舀起一勺药,动作略显生硬地递到宇文尚唇边。
宇文尚顺从地喝下,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直勾勾地盯着褚良,那眼神里的热度几乎要将人灼穿。
褚良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喂药的动作越来越快,只想赶紧结束这折磨人的差事。
喂了几勺,宇文尚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打破了喂药的沉默,“若真有南下那日……良儿可愿陪朕同往?江南烟雨,想必与草原风光大不相同。”
他紧盯着褚良的反应。
褚良手上动作微顿,眼帘低垂,避开那灼人的视线,声音还算平稳,“若为查清盐务实情,稳定国本,确有南下必要,……自当随行。”
他的回答公事公办。
宇文尚眼底的笑意淡了些,带着点自嘲,“呵……朕如今连明懿宫的殿门都进不去,何敢奢望与君同舟南下?”
他明显意有所指。
褚良手一抖,差点把药洒出来。他强作镇定,将勺子收回碗里,语气略显生硬,“更深露重,黑灯瞎火,陛下该早些安歇,莫要……到处乱走。”
“安歇?” 宇文尚低笑一声,带着点幽怨,“你不在朕身边,不搂着朕……朕孤枕难眠,如何安歇?”
这露骨的话几乎是贴着褚良的耳朵说出来的。
轰!
褚良的脸瞬间红得滴血!他猛地将药碗往旁边矮几上一放,几乎是弹跳起来,“药凉了!我去让人重煎!先行告退!”
他语无伦次,看也不敢再看宇文尚一眼,转身落荒而逃,背影都透着仓惶。
宇文尚看着那消失的背影,低低地笑了起来,带着点得逞的快意和无尽的宠溺。
然而,这份短暂的暖意很快被打破。
一份来自礼部侍郎朱茂的奏折,经由通政司,同时送到了紫宸殿和明懿宫。
奏折洋洋洒洒,先是歌功颂德,接着话锋一转,直指当前“中宫不正”之弊:
“陛下明鉴:乌其乐首领褚良,虽有救驾之功,监国之劳,然其身份有三不可为后!
其一,彼乃草原云泽部首领,非我北朝宗室贵女,身份不合祖制;
其二,双儿之身,阴柔难主中宫,历朝历代无此先例;
其三,更兼有前朝罪臣之身,曾系死牢囚犯,履历有瑕,实难母仪天下!
观其近来行止,亦颇有自知之明,与陛下界限分明。陛下圣心烛照,想必亦觉其不堪匹配。
值此陛下初愈,正当以喜气冲散沉疴。臣斗胆奏请,陛下宜广选秀女,充盈后宫,一则延绵皇嗣,稳固国本;二则重立中宫,正位坤极!则社稷幸甚,万民幸甚!”
紫宸殿暖阁内,宇文尚刚服完药,正闭目养神。
王德全捧着那份奏折,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战战兢兢地呈上,“陛下……礼部朱侍郎有本上奏……”
宇文尚睁开眼,接过奏折展开。起初,他神色还算平静,但随着目光下移,他的脸色越来越沉,周身气压骤降。
看到“双儿之身”、“不堪匹配”、“重立中宫”等刺目字眼时,不禁怒火上涌!
“混账东西!” 宇文尚猛地从榻上站起身,动作太急,眼前竟是一阵发黑,身形晃了晃。
王德全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搀扶,“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
宇文尚扶着王德全的手臂站稳,深吸了几口气,强压下那股眩晕和翻腾的怒火。
他将奏折重重拍在案上,声音冰冷得如同淬了寒冰,
“朕昏迷之时,此等宵小之辈不思为国分忧!如今朕醒了,他们不思正事,反倒盯着朕的后宫,攻讦君后!好一个朱文昇的侄子!这是要替他伯父鸣不平,还是要离间朕与君后?!”
他目光如电射向王德全,“传吏部尚书,给朕彻查这个朱茂!查他背后还有谁!朕要看看,是谁给他的狗胆!”
“是!老奴遵旨!” 王德全连声应道,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发泄了怒火,宇文尚稍稍冷静,一个更让他心焦的念头猛地窜起。他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份奏折……君后那里?”
王德全心道不妙,硬着头皮回道,“回陛下,按规制,此等奏折是同时送达监国首领处的……君后那边想必也……”
宇文尚的心猛地一沉,刚才的怒火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和担忧取代。
良儿看到了?他会怎么想?他本就因过往和自尊刻意疏远,这份充满恶意和侮辱的奏折,岂不是雪上加霜?他会不会认为这是……自己默许?
宇文尚从未如此心慌意乱过。
他强作镇定,但声音里的急切泄露了情绪,“快!去明懿宫!看看君后什么反应?别……别提朕!就说是去问南方盐务的进展!快去!”
王德全领命,急急跑了出去。
宇文尚在暖阁内坐立不安,所有的帝王威仪在此刻都化作了对褚良反应的忐忑。他脑中思绪纷乱,每一种可能都让他心焦如焚。
时间仿佛过得格外漫长。终于,王德全回来了,脸色古怪。
“如何?” 宇文尚几乎是立刻迎上前,声音发紧。
王德全咽了口唾沫,声音飘忽:“回陛下,老奴去时,君后正在批阅奏章。老奴按陛下吩咐,问了盐务的事,君后只答‘仍在梳理’。老奴斗胆,装作无意瞥了一眼君后案头……正看到那份朱侍郎的奏折……”
宇文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然后呢?君后说什么了?”
“君后……他……” 王德全艰难地开口,“他什么也没说。面上也看不出喜怒。只是提起了朱笔……”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颤抖,“在那份奏折的末尾……批了一个字……”
“批了什么?!” 宇文尚追问,声音已有些变调。
王德全抬起头,看着宇文尚,艰难地、清晰地吐出那个字:
“君后他……批了一个‘准’字。”
“……” 宇文尚愣住了。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然后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了一片茫然。
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像是在确认一个荒诞的梦境,
“准……?”
偌大的暖阁里,寂静无声。
只有那个冰冷的“准”字,在宇文尚空茫的脑海中反复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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