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浅知理正衣冠，端坐堂上，朗声说道： “季无边，你说韩家军有冤，冤从何来？”
韩浩剑眉一挑，冰冷的脸上多了一丝玩味，这新来的县长举手投足之间浓浓的书生气，站在张牙舞爪的张盛面前，就像是小白兔。这小白兔能治得了大灰狼吗？
季无边没想到书生竟然是新任的县长，顿时眼睛一亮，大声说道：“启禀方大人，韩家军的军士们常年吃不饱饭，前任西川县长马大人和张盛合谋克扣韩将军的军粮。”
方浅知奇道：“雍西军团隶属雍凉军区，军需均由尚书省主持调拨，何以会被马芳忠和张盛克扣？”
韩浩答道：“以往确是如此，可近三年间，边关战事稍缓，便改为中央负担六成，地方负担四成。”
三年前青松岭一战，羌人主力被雍西军团屠杀殆尽。由此，朝廷似有卸磨杀驴之意。
季无边抢着道：“可马大人和张盛从来都没给过韩将军一粒米，韩家军的士兵们总是饿肚子。”
张盛喝道：“你们韩家军的人犯了罪，便混淆视听，往别人头上扣屎盆子，这手段我张盛今日算是领教了。”
方浅知被抢了话也不生气，缓缓说道：“西川县只有雍西军营，没有韩家军！张老爷稍安勿躁，容本官细细审问，还大家一个公道。”
张盛冷哼一声。
方浅知继续问季无边：“你可有证据？”
“证据？”季无边愣了一下，“什么证据？”
方浅知叹了口气，“前任县长与张盛合谋的证据，雍西军营的军粮确实被这两人克扣的证据。”
“这……”季无边犹豫了一下，“咱们都是给韩家军运粮的役夫，每次地方拨的粮袋里净是些杂草石块之类。”
“这最多也只能说明军粮被替换过，但并不能推断是被谁替换的，所以你关于前任县长和张老爷的主诉并不能坐实。”
韩浩闻言望向方浅知，一脸的喜怒莫测。
张盛立时拍掌大笑起来，“方大人所言极是！这帮刁民本就在胡言乱语，理应当即拿下！”
他话还没说完，却听方浅知继续道：“没有证据，切不可凭本心揣测，本官念你是初犯，不与你计较，这就带着乡民退下吧！”
张盛的笑登时截然而止，他倏地握紧折扇，又倏地松开。
季无边愤愤不平还想抗争，季老爹一把拉住他，摇了摇头，季无边无奈地看了冷锋一眼，退到衙门口逡巡不肯离去。
方浅知这才看向跪在地上的冷锋，问道：“张老爷状告你劫掠粮食，你可承认。”
“我认！”
张盛道：“你痛快承认便好，方大人，请速将这伙强盗就地正法！”
冷锋的干脆方浅知有些意外，又问：“军方将士劫掠地方百姓，按律当斩你知不知道？”
冷锋道：“知道！”
方浅知：“那你为何还这么做？”
张盛站起来，指着冷锋喝道：“方大人，你还跟这腌臜之人费什么唇舌……”
“张老爷！”方浅知抚摸着大案上的惊堂木，道：“现在是本官在审案，不是你！”他的声音轻柔温和，却透着股威压。
张盛第一次在西川县衙当中吃瘪，一张脸顿时涨红了，却不好发作，只能咬牙坐了下来。
韩浩剑眉又是一挑，觉得这小白兔似乎有点意思。
只听方浅知又道：“冷锋回话。”
冷锋：“启禀大人，下官不抢，就得看着士兵们饿死！”
方浅知神情一凛，喝道：“胡说，雍西军营乃是国之重器，承担保家卫国的重任，岂会饿死！”
他这一句“国之重器，保家卫国”掷地有声，如洪钟般回响在大堂上，敲在每个人的心房上。张盛面色凝重嘴唇紧闭，他嗅到了一丝气味：这位新来的方大人恐怕并不向马芳忠那样好拿捏！
冷锋道：“下官说的确是实情，请方大人明查！”
方浅知喝道：“查！本官当然会查！不过冷锋你身为国家将士，却劫掠百姓财产，按律受罚，你可服气？”
韩浩冷声说道：“方大人这是要罚我雍西军营的人了！”
方浅知道：“不是本官要罚，而是按律当罚，还请韩将军明白。”
“怎么罚？”
“革除军籍，秋后斩首！”
张盛听着两人的对话，心里迷糊起来。当朝为官，最要紧的是站队。跟对了人，站对了队，便是无能之辈也可青云直上，而抱错了大腿，任你才华四溢也只会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这个方浅知先怼自己，又要斩韩浩的人，两边不靠，是要做什么？
韩浩点点头，冷声道：“方大人要依法断案，本帅心服口服。可冷锋所犯之罪，非他本人之罪，而是整个雍西军营之罪，方大人要论，就将我和整个雍西军营上下的罪一同斩了吧！”
他话音未落，身后的将士便齐刷刷地跪下，齐声喝道：“属下与大帅一同论罪！”冷锋泪流满面，桀骜的眼神里第一次显出沮丧和懊恼，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个头。
县衙堂上久久沉默。
张盛看热闹不嫌事大，好整以暇地喝起了茶，韩浩话说到这个地步，是说什么也要保下冷锋，那便是要把方浅知推到火上烤，他倒要看看这个书生一般的县长大人如何收场。
方浅知深吸一口气道：“雍西军营，自前皇甫朝设立至今已有二十余年，这二十余年间，大战十余回，小战无数，诸位用自己的血肉筑起了一道长城，保我周武朝边境安宁百姓平安。就我所知，犯人冷锋，在不久前的沟口之战中，抗住了羌人三天三夜的攻击，这才给了主力部队迂回奇袭的机会，功不可谓不高，方某佩服！”
说完他站起身来，走到冷锋面前，弯下腰背，重重行了个礼。
“雍西军营对周武何等重要，方某知，百姓知，天子更知！雍西军营所受之苦，方某心痛，百姓心痛，天子心痛。韩将军，请受晚生一拜！”
说完他走到韩浩面前，弯下腰身，又重重行了一礼。
韩浩冷冷地盯着方浅知脑袋顶灰扑扑的头巾：这人他知道，出身寒门，法学院的高才，他出任县令，说白了就是神仙下凡历练来了，在民间转一遭后还是要回天庭归正位的，他能给罪犯行大礼，已是实属难得，他能对着自己自称晚生，已有些卑微恳求的意思了。
他想起周如峰信里的话：方浅知在西川名田纳税，兴许能燃起一把火，将世家的腐朽好好烧一烧，必要的时候，你可酌情配合他，神色越加复杂起来：这样一个文文弱弱的书生，能抗得住西北的狂风吗？能抗的起名田纳税这一重任吗？
冷锋哭道：“将军，抢粮的是属下，该罚的也是属下，跟其他人无关！将军体恤属下，就不要把无关的罪过往自己身上揽，否则，属下就是死，也死不瞑目！”
县衙里响起了掌声。却是张盛。“真是演的一出好戏，以一人之罪抵全军之罪！好哇！好手段！”
方浅知重重闭了下眼，强忍着怒气快步走向张盛，低沉且快速地说道：“张老爷这是要逼反了韩家军吗？到时候边关失守，羌人长驱直入，皇上追责，一层一层查下来，可就不是你我两个脑袋能了事的！”
张盛一凛，终于坐下闭嘴了。
方浅知又走到韩浩面前，坚声说道：“韩将军，雍西军团的难，下官来解！雍西军团的公道，下官来讨！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有法不依，国将不国，还请韩将军三思！”
韩浩严厉地望着方浅知，一字一顿道：“方大人，希望你莫忘此来西川的初衷！”又望向冷锋，眼里满是悲切，艰难说道：“冷兄弟，你放心去吧，你的家人我会好好照顾！”
冷锋跪在地上，给韩浩重重磕了一个头。
方浅知向韩浩躬身一拜，大步走到案后，朗声判道：“犯人冷锋，身为军官却劫掠百姓财物，按律秋后问斩！”
至此盖棺定论，无人再有异议，等在县衙门口的季家村众人得知虽失望至极，却也毫无办法，只得黯然退场。
众人退场后的县衙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没有犯人，没有将军，也没有世家公子，方浅知仰着头，望着县衙大堂房顶大梁静静出神，恍惚之间周武朝皇帝周如峰竟然出现在那里。
周如峰五十开外，头发花白，眉间一道深深的皱纹，让他的面容看起来有些愁苦，他指着京都西边如黛的远山道：“浅知，这偌大的江山，已然被世家大族掏空了！边防拿不出钱来，赈灾拿不出钱来，朕愧对朝纲愧对百姓。浅知啊……”
方浅知身体微躬，低着头，他身上微薄的官服抵不过宣和殿顶猛烈的大风，冷得直发抖，却依然高声答道：“臣在！”
“名田纳税，充盈国库，此去西川，务必替朕摸出条可行的路来，这乃是千秋万代之功！”
“臣当竭尽全力！”
周如峰又道：““朕知道你难，手中没有四两力却要搬动千斤重。朕没法明着帮你，但此去西川，那有韩浩守着，你可以用他。”
方浅知记得自己当时心中猛然一惊：雍西军团虽然编入雍凉防线，却是周如峰一手发展壮大的，更有从龙之功，说是皇帝的亲兵也不为过，他一介外臣如何用的，他猜不透周如峰这是在试探他，还是帮他，连忙阐明立场：“臣不敢，也不能！”
那眼里的清澈和急切让周如峰心中一缓，到底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孩子，不至于得势忘形，声音里遂带上了些暖意，“朕许你敢，朕许你能！知道朕为什么派你去西川吗？朕看得出，你心中装的，是朕，是天下，朕信你，所以朕把韩浩这把利剑交给你！”
方浅当即跪下道，“臣不敢有负皇上的信任！”
周如峰微微一笑，将方浅知扶起来，拉着他的手走在宣和宫优雅精美的回廊间，“大胆地干！回来了，朕这里还有重任在等着你！”说着，他转过身来望着方浅知，这个年轻人，只有二十三岁，而西川一行福祸难料，这要是折在那里……
他这么想着，心中竟生出了几分悲悯，他像个长辈一般嘱咐方浅知：“平安回来，朕还盼着你陪朕喝茶呢！”
皇上的信任和亲切让方浅知心里万分感动，热泪盈眶，坚声说道：“皇上放心，臣此去，一定帮皇上谋划出一条名田纳税的明路来！”
此时他又迷迷糊糊地想，这明路没摸着，倒先把张家和韩大将军都给得罪了。今后该怎么办呢？筹备军粮，查军粮克扣，哪一件都是难事！他烦躁之间，只觉身体僵硬无比，一个翻身，哐当掉地上了。
方浅知懵了一下，左右看看，西川县衙简陋的庭院和斑驳的围墙映入眼帘，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哎呦，老爷怎么坐地上了。”梁县丞将两摞卷宗放到大案上，跑过来扶方浅知。
“这就是近三年的卷宗？”方浅知走到大案后，拿起一本翻看起来。
梁县丞来来回回搬了好几趟才搬完，这会儿累得满头大汗，话里带上了些怨气，“老爷，都是陈年旧账，您看这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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